超華笑著沒有作聲,但終於向傑民和其餘三人致了目禮,往門外走去。


    ——“我來代替主人送送客,”若英說著,兩人都走出去了。


    ——“今天的情報呢?”鐵士象把笑談忘記了的一樣,突然這樣問。


    ——“在那些文件裏麵,你翻罷,我看那傢夥是一個騙子,每天所報的事情都是可以想像得出的。”


    鐵士把桌上的文件翻了一下,翻出了一封通行紙用毛筆寫的情報來,秋烈也伸過頭去一同念著。


    一,江麵外國炮艦仍存四十七隻,無甚動靜,下午二時許有英艦二隻略略移往下遊,但仍未離去。


    二,武漢三鎮存米已無多,今日米價鬥米賣至二元二角。


    三,鄂西叛兵聞已竄往平江,有竄入江西之形勢,……


    若英在這時又轉來了,她也攢過頭來和大家一道看。那樣的消息有得十來條的光景。鐵士等大家看完後,又順手拋在一邊去了。


    ——“糟糕!這樣的情報,真的,我閉著眼睛都可以寫得出來。”鐵士說。


    ——“老董幹的事情總是這樣不著邊際,每個月費五百塊錢,不知道幹來做什麽用。”


    ——“你盡可以把他撤銷了啦。”


    ——“老董用的人,我是不好移動的。”


    ——“怎麽?”若英問,“你不是在代理他的事務嗎?”


    ——“對了,我所代理的是他的事務啦,”傑民在“他的”兩個字上特別用力地說。


    ——“好了,大主任,”鐵士又叫起來,“我們要揩揩你的油啦。”


    ——“什麽?”


    ——“我們還沒有吃夜飯呢。……”


    ——“哦,你不說我倒忘了,我都還沒有吃;好的,我叫護兵去弄四個人的飯菜來,喝酒不喝呢?”他把壁上的電鈴按著,立刻走來了一位勤務兵來。


    ——“秋烈是很可以喝的——”若英接著說。


    ——“秋烈能喝酒?”傑民聽說那肺病已到第三期的秋烈公然能喝酒,很是詫異。


    ——“我還沒同你喝過啦,不過你可以相信我總比金佩秋要強些的。”一直沉默著的秋烈一開口便和傑民開起了玩笑來。


    ——“好的,你去備四個人的飯菜,再拿一瓶白蘭地來。”傑民吩咐了勤務兵,勤務兵退下去了。


    ——“金佩秋?”章鐵士的紹酒罈子又破了。“怎樣提起了她?”


    ——“你還不知道嗎?這是驚人動了武漢三鎮的羅曼史!聽說他們有一天晚上,就在剛才走了的萬超華家裏拚酒,傑民把佩秋拚醉了,他們兩個抱著便親起了嘴來。”


    ——“唉!滿愜意來!老馬,你有膽量嗎?你敢於在秋烈麵前和若英親個嘴?”鐵士脫軌地煽動者。


    ——“親嘴和拉拉手不同是皮膚的接觸嗎?有什麽敢不敢呢?我隻怕秋烈有點難乎為情。”


    ——“笑話,”秋烈的蒼白的聲音說。“又不是我的嘴,隻要她高興,你就抱著她睡覺,都是沒有什麽的。”


    ——“真的?”


    ——“怎麽不是真的?”


    ——“那麽,好,若英你有膽量?”


    ——“唬,隻怕你沒膽量。”若英笑著。


    ——“好的。”他猛可地抱著若英,便在她的嘴上親了一吻,親得滿響。


    ——“嗬,勇敢,勇敢,”鐵士連連地說,“若英你公然要倒秋烈的戈!”


    ——“你不要那樣樂天的,”若英反攻著,“易力詩同誌真的要倒你的戈呢,你當心些呢!”


    ——“噫嘻,目前是倒戈流行的時代,佩秋倒少有的戈,若英倒秋烈的戈,超華倒老徐的戈,力詩倒我的戈,我們公舉老馬做周武王。”


    鐵士的頑皮情趣,一發作了好象沒有止息的光景。幸好在這時候,一位勤務兵進來報告,桌麵已經布好,傑民便把大家招呼到外麵的大廳上去。


    大廳頂上的電風扇仍然在扇著,空氣比窄隘的房間裏的要清涼得多。在那綠呢麵就的長餐桌的一端陳著幾碟簡單的下酒菜,是由鄰近的菜館裏叫來的。


    四人就了席,秋烈和傑民坐在一邊,鐵士一人坐在對側,若英卻坐在主位上。鐵士不能喝酒,把飯菜催了一回之後,又把他的紹酒風味的聲音使三人滿吃起來。


    ——“若英,你同傑民是到武漢來才認識的?”他問著,麵孔上的表情是“怎麽才認識,便親密到那樣?”


    ——“我們是在上海就認識的了,去年的三八節我們上海的婦協找過他講演,是我到他家裏去找他的。那次他在上海講演‘三不從’,我們是很受了感動的。”


    ——“故爾便倒起了戈來了?秋烈呢?”


    ——“我們也是在上海,我比若英還要早。是前年的十月吧,光慈引我到他家裏去談過一次。你該記得吧?”他回向著傑民。“我那天到你家裏,本是想談些文學上的話的,你卻向我談了一些關於土耳其的政治問題。”


    ——“怎麽不記得呢?”傑民回答著,“那問題在我依然還是懸案。”


    ——“是怎麽的問題?”鐵士嚴肅了起來。


    ——“我是覺得你們在政治上的宣傳工夫還沒有做周到。近時的國家主義者,他們的重要的主題便是效法日本和土耳其。日本在德川未年和我們中國也相差不遠,她一樣是西歐資本主義的殖民地或候補殖民地,但她在短時期之內便強盛了起來。土耳其近年也從近東問題的焦點解放了出來,大大地在發揮著新興國家的氣勢,中國的國家主義者乃至準國家主義者便注目到這兒。他們的見解是日本和土耳其所能辦到的,我們中國也應該能夠辦到。他們便在唯心的方麵去求解答,不是說因為他們有聖君賢相,便是說他們的政治統製得法。結果是我們中國的改造應該從精神方麵著手。這差不多是一般的通俗見解。事實上日本和土耳其所做到了的東西,我們中國焦躁了幾十年實在沒有做到。日本和土耳其之所以做到了,我們中國之所以沒做到,真正是在精神上有了差異嗎?我們中國認真地學習日本和土耳其,我們便可以富強嗎?土耳其暫且不說,日本是自中東之戰以來便被我們學習著的,每年有幾千留學生送往日本,也有幾千留學生由日本回來,然而學習的結果終竟還是白事。這兒不是應該另外去找理由的嗎?”“傑民說到這兒停止著了,大家也沉默了一會,鐵士又接著問他:


    ——“照你的意思是當作怎樣解釋呢?”


    ——“我的意思是,日本之所以成功,土耳其之所以得到解放,都是因為有了我們中國。有了我們中國這樣個偉大的殖民地,所以日本那蕞爾三島可以暗渡陳倉,在短期間內未為先進資本國家所十分注意便把羽翼豐滿了起來。土耳其之在近東問題的焦點位置,明明是因為有我們中國這個遠東問題的焦點替它置換了的。在我的意思,我們現在要想學習日本和土耳其而得到成功,那是需得有第二個更大的‘中國’放在我們的旁邊,或者是在別的星球上發現殖民地。那樣的發現當然不會有。中國目前所應該走的路也斷斷乎不是日本和土耳其的路。這便是我當年對秋烈談及的問題。我覺得你們對於這一方麵的問題,似乎很少有徹底地對人們解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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