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八號的事情你該曉得罷?那天下午三時在開軍事委員會,軍委的參謀長報告鄂西的叛兵已經攻到了離武昌城十裏的紙坊,駭得大委員們都驚惶失措,問他消息是從何處得來,他說是從武昌傳來的。問他是幾時得到的,他說是一點鍾。適逢其會打到武昌的電話又打不通——這是常有的事情:因為過江電話線時常發生障礙。這樣一來,更加是得到實證了。主席的t大老說:“今天還要開什麽會呢?敵人怕都已經打進武昌城了!”於是乎便叫參謀長下命令叫第八軍派兵把守江漢關,防備敵人渡江。有兩位委員便中途逃了席。我很懷疑,武昌的形勢假如有那樣急迫,但為什麽衛戍司令的葉挺沒有信來,代英也全沒有信來?我是懷疑這消息不確。我說最好先派人過江去打聽消息。那參謀長說,到了現在還有什麽人好派呢?我便自告奮勇,我說我去。於是大委員們便叫我去。待我跑過武昌,不消說什麽變動也沒有,我在南湖找著了葉挺和代英,但哪有那回事呢?我們的前線已經到了汀泅橋,叛軍陸續在潰退。


    葉挺很憤慨,他說:“外敵易堵,內敵難防。”愛滑稽的代英說:“萬一漢口有什麽動靜,我們倒要當第二劉玉春困守武昌城了。可惜式昌城有一部分拆毀了,應該趕快恢復起來。”我回到漢口,在國民政府裏找著t大老的時候,我勸他渡江,他說:“現在不成問題了,前兩禮拜董幸寅那個孩子在鬧土地問題的時候,是很危險的。”——就那樣那位鬼參謀長不知道是何居心要誑報軍情。


    不過這一誑報,的確是發生了一點效用。在中途逃了席的一位委員,他是在p地的大學當過教授的。政治部的編纂委員k以前和他是同事,他那天下午剛好由武昌過江來訪他,看他在剪髮,把頭剃成了和尚,委員問到武昌的情形,才知道並沒有那樣的緊急,他很感謝k,他說:“你來得真好,再遲兩分鍾,我的鬍子都要剃光了。”據k說,這位委員在最近兩三個禮拜,買長江輪船的大餐間都已經買過三四次。風聲一緊便買船票,買了,不用說又廢棄了。哼!媽的!這就是所謂“領袖”!


    我早曉得武漢是這樣,我真不該跑回來了。我留在上海就做一匹文氓,都比現在好得多。我恨我不是有槍階級,假如我手裏有兵,由得我的一意,我要把那些傢夥殺得一幹二淨!現在的一些同誌也真氣人,開口在講“策略”,閉口也在講“策略”,開口在講“退讓”,閉口也在講“退讓,”槍尖子都逼在心上來了,我真不知道在幹些什麽!我自己真是灰心!我每天奉行故事地過江去,過江來,我有幾次想跳進那黃鶴樓下的江水裏麵去淹死了!你還要叫我做文章嗎?我們現在有什麽文章好做?你敢說一句什麽話?連我那篇《脫離以後》都不能夠繼續發表了。哼!奇怪,在革命政府之下,沒有言論的自由!


    你問我醉過酒沒有?對不住,我天天都在醉,目前也正在醉。我除喝酒以外,沒事可做啦。


    你病了!什麽病!是從前的吐血病犯了?我希望你好生保養,我明晚打算來看你。


    他一寫便把一肚皮的牢騷都傾瀉了出來,把信封好後,叫一位勤務兵來送了出去。自己覺得心頭稍稍疏暢了一點,走到床邊去把靴子脫了,正想倒下床上去躺一下,但門上有人叩門的聲音。


    ——“是鐵士嗎?請進來!”


    但進來的卻是萬超華。她穿著件白色的夏布旗袍,裏麵襯著件湖色的襯衫。那豐滿的肉體,光潤而哲白的麵龐,兩邊口角上的兩個笑窩在笑,濃黑而有光輝的一對眼睛也在笑,看來怎麽也好象是一位活潑的處女。她大約是才洗過澡,一種有暖意的馥鬱的氣息剛開門便射到了傑民的鼻官。他又把靴子穿好,請超華坐在沙發上,自己在旁邊的一隻椅上坐下。


    ——“好久不見了,”他隨便他說,“還好嗎?”


    ——“好的,你又喝了酒啦。”


    ——“我近來每晚都在喝酒,不喝酒沒有辦法。”


    ——“怎的呢?會把身子喝壞的啦。”


    ——“喝壞了也沒什麽,處在現在的局麵裏,不喝也還是會壞的。”


    ——“你那樣不好的,怕你是一個人住著,太寂寞了罷?”


    ——“寂寞?也怕有點。不過我是很感覺著憤懣和焦躁。”


    ——“你為什麽要那樣呢?”


    ——“為什麽?很難說。”


    ——“我看你消遣一下好些呢。今晚你有沒有空,我們去看看電影?”


    ——“看電影?”


    ——“是呢,法租界的××劇場聽說在演著一簇好片子,我今晚上特來約你去看。”


    超華說著把那黑油油的一雙眼睛望著他,等著他的回話。他暫時沉默著了,在她那蔥寵的好意和暖暖的肉息的氤氳中,使他感受著了一種內鬥。他很想聽她的勸誘,跟她一道去,就如象他要把自己沉溺於酒的一樣,坐在她的旁邊,在那馥鬱的氣息中沉醉下去。他把她那黑而清澄的一雙眼睛凝視了一下,他自己的意識在那一對深潭中遊泳了有五秒鍾的光景,但終於鳧上了岸來。


    ——“回頭章鐵士要到我這兒來,”他把手錶看了一下。“已經八點半鍾了,他不一會便要來的。”


    ——“你不好留個字條子,或者教你的衛兵說,有事往別處去了嗎?”


    ——“那可不好。他是每晚都要來的,我們彼此要交換情報……”


    正在這樣說著,門上又有敲門的聲音。


    ——“一定是鐵士了。”傑民繼續著說:“請進來!”


    來的果然是鐵士,但另外還有兩位是白秋烈和他的夫人柳若英。


    章鐵士一進門,他那雙和老鷹一樣的眼睛便象彈丸一樣向著超華射了出去。


    ——“餵!你們在做好事啦!”照例是他那象紹酒味道的聲音。


    ——“你亂講,”超華反斥著他。


    若英跟著進來之後,便跑去拉著了超華的手,就和姊妹一樣親熱起來。“你一個人在這兒嗎?”


    ——“是的,我是剛來拜訪他,而且今晚是第一次。我昨晚聽你說,傑民近來似乎很寂寞,我是特來約他去看看電影的。”


    ——“你要注意啦,”紹酒味的聲音又大口他說,“徐同誌快要從南昌回來了啦。”


    ——“你真是愛多心,我真怕你。我要先走了。”超華說著,便起身往門外走。


    ——“怎麽!身經百戰的女軍閥!”鐵士又叫著,“要臨陣脫逃嗎?”


    ——“鐵士,你太不行!超華是我們的好同誌,你不能那樣的奚落。”若英替超華聲援。回頭又向超華說:“你莫走,你怕他什麽呢。我們回頭告訴易力詩,要她懲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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