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抬起頭來了。


    開幕的時候,隻見塔頂上一個紅色的鐵拳向天空伸出。


    大家都不約而同的把右字握成拳頭向天空伸了出來。


    大家都不約而同的喊了幾聲:


    ——“鐵拳萬歲!鐵拳萬歲!鐵拳萬歲!”


    1927年10月4日脫稿


    騎士


    一


    1927年的五月已經到了下旬了。漢口的天氣雖是一天一天地熱起來,漢口的市麵卻是一天一天地冷下去。


    自從一月初旬武漢政府接連收回了漢口和九江的英國租界,四月初旬又發生了武漢民眾和日本水兵衝突的事變以後,帝國主義者威脅的挑釁一天緊似一天。武昌和漢口中間的江麵時常陳列著四五十隻外國炮艦。大炮的仰角高到法定以上,隨時隨刻都可以把武漢全市殲滅。


    武漢三鎮的工廠和銀行等大產業,早已是閉了門的。五月初旬第一次北伐軍向河南進發了以後,長江下遊實行了經濟封鎖,四川的軍閥又乘機東下,鄂西的一部分駐兵也受著敵人收買便起了叛變,五月十八日幾乎鬧到兵臨武昌城下的亂子。變兵在兩三日內雖很迅速地被掃蕩了,但武漢全市不免大受動搖,小的米店錢莊便都弄得來不敢開門了。


    行上關門的商店愈多,便愈為各色的標語開闢出廣大的領地。各級黨部,各級政治工作機關,各種民眾團體,甚至各級行政機關和軍事機關,都在競爭著張貼標語。這種舉動有一大半是出於卑劣的心事,就如商店之發招帖一樣,在gg著自己的存在。在風頭順利的時候雖然感覺得刺眼一點,倒還沒有什麽,但在風頭一倒了,便不免要發生出相反的作用來。


    ——“鞏固革命的根據地!”


    ——“嚴守革命紀律!”


    ——“保護革命軍人的家屬財產!”


    ——“避免帝國主義者的武裝挑釁!”


    這樣的標語重重疊疊貼得滿街滿巷。但除把反麵的秘密自行泄漏了之外,究竟有什麽的效果呢?革命的根據地假使沒有動搖,哪有叫人鞏固的必要?革命的紀律假使沒有弛緩,哪有叫人嚴守的必要?革命軍不是說不怕死不愛錢的嗎?但是他們的生命財產卻須要特別的保護了。“打倒帝國主義”的口號,不是常在高叫的嗎?但在炮艦的威脅之下便隻好兢兢業業的縮頭縮尾了!


    愈是要人鎮靜,卻愈令人驚惶;要人鎮靜的標語愈多,使人驚惶的程度便愈見加甚。——特別是那標語所用的紙張,在前所用的洋紙報紙和各種的有色紙漸漸使用盡了,一般的市民用來打冥賻的白紙便漸漸地顯出麵來。在菲薄的白紙上用清淡的墨水潦草地寫些故為鎮靜的口號,張貼在四處,怎麽也好象自己在撞自己的葬鍾,自己在紀念自己的喪事。這使已經冷落了的街市愈見慘澹了下去。


    但街市盡管冷落,“國民政府駐漢辦事處”所在地的c街卻是繁華絕頂的。c街上除國民政府的辦事處以外還有“軍事委員會”、“軍事委員會參謀處”、“軍事委員會財政處”。這兒特別是革命領袖們雲集的地方。革命領袖的特殊的商標是坐汽車,所以這兒也就特別是汽車輻湊的地方了。在狹窄的街麵上兩邊縱列著兩排的汽車每每把交通阻塞著,要使過路的人力車、馬車都不能不另繞圈子。這些汽車雖然不免時常阻礙交通,但對於市民也還有相當的鎮靜的作用;因為汽車還多,市民便知道“領袖”們還沒有逃走,大概武漢三鎮的安寧是還可以暫時保持下去的。


    在五月下旬的一天午後,漢口全市已經上了電燈了。從c街的軍事委員會裏麵走出了一位青年將官來。


    將官是中等身材。愁蹙的麵孔上,戴著一副黑框的路克式的大圓眼鏡。看他的麵貌並不象一個軍人,但他穿的是一身淺栗色的帆布軍服。軍帽是軟頂的一種,仿效著蘇聯的赤衛軍式,把帽頂的大部分垂在腦後。軍服上沒掛皮帶,也看不出有什麽特殊的徽章,下邊的馬褲上也沒套皮裹腿。腳上穿的是一雙淺綠色的帆布膠皮鞋。手裏不僅沒有拿皮鞭,甚至連皮筐都是沒有抱的。


    這服裝的隨便卻是表示著他的官階的優越。


    革命軍還雌伏在嶺南的時候,所有高級的將官和政治工作人員照例是忠實的“三皮”主義者,便是手拿皮鞭,肩披皮帶,腳裹皮裹腿,幾乎是成為了革命軍人的象徵。這在初期本來是富有刺激性的一種服裝。裝束的本身比從前沿用清朝末年所採用的,長統大袖的北洋軍服,蹣跚的褲腳,手裏拿著指揮刀,腳上穿著長統靴的,是已經矯捷輕靈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了。更加以革命軍的將校們大都是三十上下的人物,這和裝束的精神更能夠表裏相稱。服裝本來是製造人物的,何況人物又本來年輕,一般革命的將官當然會成為民眾的艷羨之的,特別是一般女眾的艷羨之的了。


    凡事都逃不掉有盛必衰的公例,三皮主義之盛即是報告了它的衰。衰候的具體的表現是在一般高級的軍事長官和政治工作指導者身上,他們在非嚴裝的時候都不約而同的把一些皮製品脫掉了。


    這個脫皮運動的開始剛好就在四五月的時候。一般的推測以為武漢政府的要人多是文人,所以文裝便漸漸當道;又有的以為天氣是漸漸炎熱起來了的原故;更其次稍微滑稽點的便以為是便於改裝逃走。這些或者怕都是促進了脫皮運動的動力吧,但是主要的原因卻還是在三皮主義本身的被人厭棄與高級長官的優越感。


    從軍事委員會走出的那位青年將官也正是脫了皮的人。果然,當他步到門廊的時候,在門口站立著的四位武裝的門衛蠻大的喊了一聲:


    ——“敬禮!”


    取了立正的姿勢,很敏捷地把上著木殼的駁殼槍一齊向他舉起。將官把右手舉上右鬢,微微把頭向左右搖動了一下,把手放下來,便步下了街沿。在他的背後隻聽門衛又喊了一聲:


    ——“禮畢!”


    把短槍放下,把腳休息著了。


    門口有一架紅色的汽車早在那兒鼓動著等待,兩位馬弁把車門打開,把將官迎接上了車去。


    車夫掉頭問道:


    ——“主任,往哪裏去?”


    ——“回去。”


    將官不很愉快地答應了一聲。兩位馬弁立在車廂兩邊的踏板上就象一雙角,紅色的怪物咆哮了幾聲向西首跑動起來。


    四五分鍾過後,汽車停止在黃肢路的“第二特別區管理局”的後門前麵。


    將官下了車,受了門衛的兩位士兵的敬禮,步過水門汀的後庭,走上樓去。


    樓的正中是一個大廳,中間放著一張大餐桌,敷著碧綠的絨毯。屋頂正中的一架蓮花式的七星電燈,輝煌地燦爛著,前後的兩個圓形的屋頂電風扇好象是在焦躁,因為無論怎樣努力,也不能扇出涼風。桌上還擺著三四個茶碗,顯然是有客來過,剛才退去的樣子。


    應著將官的腳步聲,從大廳前麵西南角上的一道房門裏走出一個勤務兵來,那小兵立在房門旁邊向將官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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