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不是革命的行為嗎?我在恐懼些什麽呢?我在畏縮些什麽呢?”


    他自己一麵這樣辯護著,匆匆走出店門,回顧身後沒有人追來,他才落了一口氣。


    “阿,但是,我這做的是什麽事情呢?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我怎麽才做出這樣下賤的事!我矜持了半生的道義不是完全破產了嗎?”


    他急於想躲藏,街道上的天地太寬闊了,他沒有這樣的膽量在光明的路上走著。電車來了,他一跳便跳上車去,他這時候節省錢的意誌消滅了,隻要人許他坐電車,他就出五塊錢也很情願一樣。他跳上了車,車裏的人又太多了!他們都是正大光明的人,你怎麽能夠羼入這個社會裏?你衣襟裏懷著的是什麽?你眼睛為什麽不敢正視人?你臉上為什麽在發燒?你的心髒為什麽在跳?……嚴烈的聲音在他的心耳裏吼著,他在電車裏坐得不能安穩,但他自己又辯護著說:


    “我這不是革命的行為嗎?我奪回的是天下的公物,是十九世紀的一位法國詩人做的一部悲劇,詩人做劇是供我們讀。總不是供後代的商人來榨取我們的罷。我怕什麽?我有什麽畏縮的必要呢?”


    他用力抬起頭來,在電車中環顧。但是別人的眼睛,不看他的好象在輕蔑他的一樣,看著他的更好象在責罵他的一樣,他的一切的動作都不自然,連呼吸也不自然,全身的血液循環也失掉了規製了。他在車裏忍耐不住,剛好坐了一區又跳下車來。他揀著側巷走去,揀著貧民窟的通道走去。愈狹隘愈好,愈偏僻愈好,他不敢過分占領了寬大的空間。他隻是想把身子縮小,地上有眼時,他或者可以鑽進去了。


    ——“鬆野君!鬆野君!”


    他從海岸上從f醫科大學後門經過的時候,有人從門內叫他。他吃驚地把頭抬起來,才看見他的朋友中國留學生的m。


    ——“m君,許久不見了。你今晚怎出學校得這樣遲?是什麽時候了?”


    ——“剛才打了六點鍾。我因為在耗子身上找尋weil氏病的spiro插eta1,所以稍微攪遲了。你近來尋著職業沒有?”


    1作者原註:螺旋體菌。這種韋爾氏病又名鼠咬病,在中國也有。往年認為因被鼠咬而受傳染,近年已被證明被狗咬也能受傳染。


    ——“還是賦閑著在。我到圖書館裏去來。”


    ——“在從事什麽著作嗎?”


    ——“唉,我想寫一個劇本,想把你們中國的詩人杜甫吃牛肉脹死了的事情來做題材。”


    ——“咳!杜甫是吃牛肉脹死的嗎?”


    ——“我是在一部雜書上看來的。”


    ——“唔,怕是ptomainesvergiftung2罷?”


    2作者原註:腐肉中毒。


    ——“我的解釋不是這樣,我以為杜甫的腸胃是在飢餓狀態之下,他餓得快要死了,突然有人送他幾斤牛肉,他飽吃了一場,一定是腸穿孔的緣故死了的。”


    ——“哈哈,不錯。darmsperforation im hungerzustand!3”


    3作者原註:飢餓狀態下的腸穿孔!


    ——“所以我想:杜甫雖是脹死了的,實在是餓死了的。”


    ——“自然,自然。但這裏有什麽thema1嗎?”


    1作者原註:問題。


    ——“這裏有一個重大的社會問題:便是你們中國的社會為什麽要把那麽一位偉大的詩人餓死呢?”


    ——“哈哈,就和日本的社會要餓死你一樣啦!”


    ——“笑話,笑話。”


    在黃昏之中兩人一麵走著,一麵暢談,這個意外的邂逅暫時把鬆野的苦難救了。但他們走到了要分手的地方了。m向鬆野說道:


    ——“請致意你的夫人,改天再來看你的小孩子們。”


    m這句通常的客套話,又在鬆野心中喚起一個難題來了。他懷著偷來的書回家去怎好對他夫人說話呢?假如直承是偷來的,他的妻素來是尊敬他的人,豈不是因為這一次失著,連她也要和自己一樣陷入不可名狀的苦境裏嗎?他夫人的性情他是很知道的,她是再不肯做虧人的事情的人。平常不怕就是家貧,她是從不肯拖欠,想方設計把每月每日的生活總要彌縫下去。她現在和他問過著貧苦的生活,並沒有什麽怨言,把她全部的青春為他拋棄了,正因為愛他,尊敬他的人格;但他今天所做的是什麽事情呢?偷盜!偷盜!扒手!這是怎樣深沉的墮落喲!這好對他的女人直陳嗎?這不使她失望?這不等於宣布她的死刑?這不是他們十幾年來的家庭生活的一個大破綻嗎、墮落!墮落!墮落!我怎麽這樣輕易地便犯了這樣不可救藥的罪惡呢?他想把他懷中的贓物拋去,但是拋去了,罪惡便消去了嗎?他又想假如不向他的妻直陳時,他自結婚以來對於他的夫人不曾欺騙過一次,他們的家計雖然貧,但他們的生活還能維持著清貧的幸福的,正因為他們夫婦之間彼此全無秘密,兩人是互相信賴,徹底信賴的原故。偷了人還不得不欺騙自己的妻子,這連環不解的罪惡的孳乳喲!它的代價又是多麽高貴的呢!“啊,六角錢便出賣了自己的人格,更出賣了自己的家庭!我這是怎麽弄起的呢?我窮到這樣沒誌氣了嗎?我窮到這樣沒誌氣了嗎?


    他反覆籌思著,但他對於他自己的行為又辯護起來。他相信他的夫人定會不能了解他,他決計不向她說出真話。他連騙他夫人的話都想好了,便是說《插tterton》這本書是中國留學生的m送他的。——不錯,隻有這樣的好,家庭的幸福可以不會破,我的這回小小的欺誑也是情有可原。欺誑不有時是必要的嗎?得了肺結核的人醫生要欺誑他,孩兒問他從何處生出來的時候母親要欺誑他,難道這也是罪過嗎?不錯,天下的事情有經必有權,我這回才算體驗著了。


    他得著騙他夫人的口實了,便大膽地向他住家走去。


    他的住家離f醫科大學的後門並不很遠,是在堆垃圾的旁邊的一家平屋。他家裏除灶房而外總共隻有兩間房子,一間四席半,一間六席。在這兩間房子裏住著他的一家人,夫婦兩人和四個男孩子。為首的一個孩子是他二十五歲的時候得的,已經十一歲了。以下是兩歲遞減的等差級數。算他認識的醫學士頗不乏人,他在四五年前也就採取了根本的節育手段了。


    他回到他家裏時,他的妻子們正在廚陪裏吃飯。該子們見了他回來,都各各歡呼著把飯碗放了。黑黝黝的冷麥飯,鹹蘿菔一盤,煮番薯一碗,孩子們也是吃得上好的,他忍不著涔出了眼淚來。他夫人問他吃麵沒有,他答說沒有吃。他夫人說沒菜,要替他煮兩個雞蛋。他推卻著不要,從衣襟中把《插tterton》取了出來。


    ——“你這是哪兒來的書呢?”他的夫人接著問他,他到這時候怎麽也說不出騙她的話來,隻得囁嚅著說:


    ——“從書店裏拿來的。”


    ——“你是貰的帳嗎?”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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