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9月12日寫於古湯溫泉場


    萬引


    那是一本日本文譯的de vigny的《插tterton》。


    鬆野(matsuno)不久才接到他的朋友寫了一封信來,說是這篇戲劇異常稱心,所寫的是一位十八世紀的英國的薄命詩人,chtterton便是詩人的名字。插tterton在十八歲的時候,做了一首詩出了大名,但他不久便藏匿了。他把姓名隱去,藏匿在倫敦市上一位大腹賈bell家裏。他藏匿的原因,一來是想逃名,二來是想靜謐地從事創作。他借了一位商人的錢,寫了一張契約,逾期不還時商人有告發他,投他入監獄的權利;但在期限內身死時,商人可以把他的屍首賣給外科醫生去解剖的。期限看看臨頭了,他要做詩文來賣稿。但他為稿費而做詩文,他的詩文總不能滿意,做了又毀了。他最後沒法隻得寫了一封信去求他的父執倫敦市長保護。市長到bell家裏來了,反對插tterton的詩人生活,說他那首出名的詩有人在報紙上罵他是剽竊。市長替他寫了一封信,介紹他到一家人家去當僮僕。詩人憤怒了,把他的詩稿全盤投在爐中,大叫道:


    ——“啊,替一般傲慢的忘恩漢寫出的崇高的詩想喲!在火焰中把身體淨化,隨著我一同升天呀!”


    詩人叫著,把一切的詩稿焚毀了,服了鴉片自殺了。


    bell的夫人kitty,這是位貞淑的一兒一女的年少的母親,她當時才二十二歲,她和詩人卻隱隱生了戀愛。她看見插tterton自殺了,她也墜樓身殉了。……


    鬆野的友人盛稱這部悲劇的傑出,替他介紹了一個梗概。他為這內容所打動了。加以他自己也正想寫一篇悲劇,想把中國的詩人杜甫來做酒杯,澆他自己的塊壘。他在一部雜書上看見杜甫是吃牛肉脹死了的。因而想到杜甫的窮困,總是好久沒有米糧下鍋,腸胃早在飢餓狀態之下衰弱了的。偶爾鄰人送了兩斤牛肉來,他歡喜過望多吃了一些,所以竟至脹死了。他的醫學常識很補助了他。他知道飢餓久了的腸胃,進食時隻能漸漸攝用軟食,固形物是不能立地多用的。他要寫這篇劇,但沒有寫劇的經驗,他存心想讀些名劇來做模範。


    他有這兩種動機,所以他今天吃了中飯,特地走到市內圖書館裏去了。他在圖書館裏麵找不出《插tterton》來,隻找到一本edmond rotstand的《cyrano de bergerac》。這也是寫的一位薄命詩人,最後是被人暗殺了的。他跑馬觀花地把這部詩劇讀了一遍,已經是傍晚時分了。他所凝視著的題材和這部詩劇的貴族性不合,他所求的表現也不是這種華美的外觀,他讀了一遍雖然覺得是佳作,但總不能慰適地貼在他的心上。他所得的觀感也就很淡漠了。


    他的胃髒催他回家吃晚飯了,他才從圖書館裏出來。當他走過一家大書店門首的時候,他又想進書店裏去立讀片時。書店裏樓下是賣的雜貨,二層樓上才賣的是書籍。他走上樓時,看見他喜歡的一位好看的仕女在梯旁讀書,他便招呼她,但她沒有抬起頭來。他走上樓去了。樓上四壁都是書櫥,縱橫還放著許多書架書攤。這兒真是一座迷宮!不必說各書的內容都是一座上了七重封鎖的宮殿,要想遊歷遍這些宮殿,世間上還沒有這樣全能全智的人;就在這座迷宮裏麵,要想讀遍各書的書名乃至辨別科目的分類的,也要費一番智力了。鬆野在這書店裏是走熟了的,他走到一座書架前,那是新刊的文學書類。


    ——《吃死刑的女人》——《吸血鬼》——《飢餓》——《白石之上》——《凡斯哥牧歌調》——《大飢》……都是最新時代的文藝陣線上的戰士所布出的八陣圖,單看這些書名已有引人入勝的魔力了。


    鬆野立在書架之前他總要受兩種苦痛:一方麵是他小小的自我要被這些文藝的戰士所投出的巨彈打成粉碎;他方麵是他羞澀的錢囊比這時再感著羞澀的時候沒有。鬆野並沒有什麽嗜好,假使喜歡讀書和喜歡買書也可以算是嗜好時,他就算有這兩種了。他喜歡讀書,但他沒有錢來供他購買。書籍是偉大的精神的產物,連書籍也成了商人所壟斷的商品,這是社會上最傷心的現象了。書籍是偉大的飢餓的食糧,連書籍也沒有錢來購買,這在知識欲開了閘的,如象鬆野一樣的人,是最感痛苦沒有的了。


    鬆野立在書架之前,如象遊魂一樣,飛到這本書的序文上去涉獵一兩行,又飛到那本書的結尾上去揀讀兩三句。這本書裏也象伸出了一隻手來拉他,那本書裏也象伸出了一隻手來拉他,結局還是貧窮的力量大,幫著他把這些手都擺掉了。


    鬆野立在書架之前翻閱了一些新書,最後他翻到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啊,《插tterton》!”他從書架上把它取了下來。那三十二開的小本子,假如他穿的是西裝時,連外包裏都是可以統進去的。他拿到手裏先把最後的價錢看了,價錢還不貴,隻要六角錢,但是他哪兒來這六角錢呢?他穿的和服的衣袖裏,左邊是一枝鉛筆和一個抄本,右邊是兩張一角錢的紙票。這兩張紙票是他出門時他夫人給他的。一張是來回坐電車的車費,一張是怕他回家過遲,好吃兩碗白水麵聊當晚飯的麵錢。他為節省這兩角錢,來回沒有坐電車,連麵也沒有吃。這兩角錢剩回家去,也可博得他夫人小小一點歡喜,這在他是比坐電車的安逸,和吃白水麵的快感還要希望的。他隻有這兩角錢,哪能換得這一位薄命詩人呢?


    在平時遇著沒錢買書的時候,他便厚著臉皮立讀。但他今天發現了一件新的事實了。歐美的書,最新流行的裝訂是不加裁截。這種裝訂的起源大約是因為書太行銷了,連裁截的餘暇也沒有罷。但是及到成為了一種流行,便成了一種新式的殘缺美了。這種流行也漸漸傳到了東洋來,《插tterton》這書便是沒有加裁截的新裝訂,所以鬆野拿著這本書便想立讀也不能辦到了。


    “啊,狡猾的書賈!(他心裏這樣想)原來這樣的一種時髦,是預防我們貧窮人來立讀的呀!”


    他得了這個發現,但失望地暗笑了一下,把書本插回原處了。他又如象遊魂一樣飄飄忽忽走到了法文書欄旁邊。他照著作家的名次,在v字彙找出一部de vigny的劇作全集,價格更貴了,要一圓六角錢。他隻把價錢翻來看了一下,就好象雞雛啄著了一個石子一樣,把書又依然放回原處去了。


    他飄飄忽忽要想下樓回家了,但又走到初次立過的書架前,把《插tterton》又拿到手裏。這回有一種危險的觀念羼進他的腦裏來了。


    “詩人插tterton不是偷了商人的賢淑的妻室嗎?啊,是的。一切的商品都是贓物,我們是可以奪取的。”


    他把書拿著,向左右看了一下,雖是沒有人看見,但總覺得世界驟然變狹隘了的一樣。他想把書揣進懷裏,但他的心髒加速地跳起來了,臉上覺得發燒,他的手痙攣著隻把書緊緊按在胸上,他拿著書又走到法文書籍欄前。這兒四顧沒有人,他大膽地把書揣進懷了!跳,跳,跳,心髒愈見跳,他努力鎮靜著懷著贓物走下樓去,樓梯好象受著地震一樣。樓下讀著書的仕女抬起頭來向他微笑,他也吃了一驚,好象他的行為是被她看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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