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去開開南窗,劈頭看見鄰家的一排白楊樹;這蔥蘢青翠的白楊樹森森地表示著勝利者的威嚴,它們堵著窗眼,使遠方的景色什麽也不能看見了。


    ——“啊,你這瘟而無用的樹子!你把我的視線完全遮蔽了!”


    他腦中的火山尋著發泄的機會了。他大聲叫道:


    ——“朗培!朗培!……”


    但他話未出口的時候,朗培捧著兩杯茶已從狹門走了進來。——這兩杯茶便是康德教授每天清早照例的早餐。他不喝咖啡,他以為有傷衛生,就如象他不喝啤酒一樣。


    朗培把茶放在東窗下的桌上,問道:


    ——“先生,你有什麽吩咐嗎?”


    ——“朗培!你去向鄰舍說:叫他們把那白楊樹砍了!那東西真可惡,擋著了我的眼睛。”


    朗培遲疑著有想要抗議的神情,教授接著製止他說:


    ——“你不用多話,你快去叫他們砍了!我便出多少錢也可以!”


    “啊,你又來了!……”朗培心中很想這樣說,但他深知道他主人的頑固的性情,他不再抗辯,隻得連聲說去向鄰人交涉,便匆匆走下樓去。


    五


    ——“我們又要搬家了!噯,我們又要搬家了!”


    朗培走下樓來在廚房中向著女僕訴苦。


    ——“怎麽呢?這家房子我們的主人不是說才買好不久的嗎?住得好好的,為什麽又要搬家?”


    說這活的女僕已經是中年以上的婦人,她很好潔淨;別人稱讚她,說是進了康德教授的住家,聞不出什麽煙火氣。


    朗培嘆息著隻是搖頭:“唉,唉,學者的脾氣怎隻是這麽怪喲!”


    ——“據我看來,我們主人的脾氣是滿好的。”


    ——“滿好的?你才來不久,你還不十分知道呢。他的脾氣就和這一晌的天氣一樣,看看是上好的晴天,突然要變的。他剛才在樓上對我說:那鄰家的白楊樹擋著了他的眼睛,他教我去叫他們把它砍了。你想,這怎麽辦得到呢?別人家庭園裏的樹木是正要望它暢茂的,誰肯白替別人砍掉呢?他說,他便出多少錢也可以。可惜鄰家的主人並不是木材商人啦!”


    ——“唉,真的嗎?這的確有幾分作難呢。怕我們的主人隻是在和你說耍罷?”


    ——“說耍!你哪曉得:他從前住在別人家裏的時候,因為小小的事情正不知道搬過多少次數家。他住在康達爾(kanter)先生家裏的時候,鄰家有一隻雄雞在清早和正午,總要叫。這是無論什麽地方的雄雞都是要叫的,在我聽來,雞叫的聲音倒是很有悠閑不迫的樣子,但是我們教授卻聽得不耐煩,他結局叫我去和鄰家商量,要他們把那隻雄雞讓出來,我們便出多少高價都可以。但是鄰家的人說:雞是再不會吵人的,假使雞會吵人,那四處都是雞,你買也不勝其買。他終不肯把雞讓出來,我們的教授隻得自己讓步,又才搬到奧克森馬克(ochsenmarkt)去了。那回的事情恰好和這回的事情相象,但這回比那回更難。那回隻是一隻雞,也還沒有辦到;這回卻是一排白楊樹,誰個肯輕易替你砍掉呢?況且這回住的是自己的房子,萬一交涉辦不好,難道又把房子來變賣了不成?啊,我們是準定要搬家的,我們是準定要搬家的,我也不想去交涉,徒去白丟麵子!……”


    ——“說不定可以成功呢。前回監獄裏的囚人唱歌,我們的主人不是寫了一封信去,便把他們禁止了嗎?”


    ——“唉,那回又不同。那回是奎涅司堡的市長希培爾(hippel)先生的好意。這希培爾先生是我們教授在大學堂教過的學生呢。我們的鄰居又不是他的弟子。”


    ——“鄰家的太太人很好,她時常關心我們的主人,她見了我總要問我們主人的安否。我看,那太太倒好說話,等我去和她商量一下,你看可以不可以呢?”


    女僕的話解救了朗培的倒懸,他絕望了的眼光突然又閃起希望來。他接著說道:


    ——“唔,唔,不錯,不錯。這樣的家庭外交原是該你們女流辦的。你去試一試看罷,或許有希望也說不定。”朗培說了,稍微放開了他的愁眉,他開始吃起他的麵包。


    六


    康德教授在朗培下樓去後,心裏覺得舒暢了好些,他的憤窟向著白楊發泄了,同時他看見朗培有幾分艱澀的神情,他也好象得到了幾分報仇的快意。


    他照例喝了兩杯淡茶,又吸了一管菸草,——他這菸草照例也隻吸一管,不再多吸的。


    這菸草和淡茶的效力也盡足以從老人的腦中驅去殘留未盡的睡眠,他坐在東窗下,埋頭從事他講義的編述了。……


    今天的講義是地文地理(physische geographie),在講中國的事情。他的書案上有馬可波羅的旅行記,福祿特爾(voltaire)的《哲學辭書》和他所譯的一種元曲。另外還有些宣教師的旅行報告之類。


    他敘述到中國人的學術,敘述到孔子的“仁義”上來。


    “這‘仁’字怕就是我說的‘善良的意誌’罷?這‘義’字怕就是我所說的‘內在的道德律’罷?中國怕是承認著‘實踐理性的優越’的國家?”


    這些疑問被他犀利的直觀喚醒了起來,但他苦於無充分的考據以作他的證明,他結局隻是嘆息道:


    ——“噯,關於中國的事情,便據最近旅行家的報告,連半分也不曾知道。”


    這時候太陽已經照進窗來。康德停了他的筆述,站立起來走回寢室裏去。他在這兒換了寢衣,脫了寢帽,另外換了一身灰色的衣服。


    停不一會街上的人看見這位老教授把頭偏在右邊,埋著,從門前走過的時候,他們都爭著說道:


    ——“七點鍾了,七點鍾了。康德教授上大學去了。”


    鍾錶停了的又從新上好,或遲或快了的都撥正了過來;康德教授的日常生涯在他們看來就好象日月經天,比他們所有的鍾表還要規整一樣。


    七


    女僕和鄰家主婦的交涉收到了意外的成功,鄰家的人應允把白楊的樹梢砍去。


    這個意外的成功究竟是什麽人的功績呢?是女僕的殷勤?還是鄰人的寬大?這兩者不消說都是一部分的原因,但還不是全部。假如要公平地論功行賞時,我們不可忘記還有一位女性的功臣:那是一朵薔薇,薔薇,紅的薔薇!


    康德教授雖然到了六十三歲都還不曾結婚,但他對於女性的崇拜卻不輸於他精神上的師傅盧梭。他最愛他的母親,不幸在十三歲的時候便早見背棄了。他到了現在六十多歲了,但他一談起他的母親來,他的眼中便要閃著眼淚。


    他在大學畢業以後,因為生活困難不能繼續研究,曾做過八年的家庭教師。他最後一家的東家是勞吞堡(rautenburg)的凱惹林克(kaizerlingk)伯爵家裏。他那時是三十歲,比他小五歲的伯爵夫人迦羅林·阿瑪麗(karoline amalie)和他十分相投,在他初到的一年親手替他畫過肖像。他後來做了大學講師的時候,每禮拜也還要到勞吞堡去一兩次;在宴席上他是時常坐在伯爵夫人的旁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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