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變遷,真是誰也不能前料。回想起來僅僅是兩年間的歲月,而我這兩年間的生涯真正是日落千丈了。兩年以前我還是f市的工科大學的二年生。三月的尾上,第二學年的試驗受完,學校放了春假了。假期最是我們快樂的時候,我們把機械的強製的課程丟開,把自己的時間可以隨著自己的欲望消費了。我生平是沒有什麽嗜好的人,我隻喜歡讀讀小說。假期到了,我每天午後定要往f市的圖書館去讀些原本或譯本的小說,讀到傍晚回來,便在電燈光下對我的瑞華談說我所讀的內容。我們是雍睦地享受著團囤的幸福的。有一天晚上我們不知道談到了什麽人的小說上來,敘述到女人的睫毛美;瑞華對我說,花壇旁邊一條小巷裏有家賣karumera1的姑娘,眼睛很美,睫毛是很濃密的。她說,她最初看見她的時候,總未想出她是小戶人家的女兒,s夫人有一次尾隨過她,才發現了她的住址。瑞華這麽平淡地說了,在她自己本沒有什麽存心,在我聽來也隻是平常的閑話一樣;但是有誰知道,從這一點微微的罅穴中,會有劇烈的火山爆發呢!


    1作者原註:喀爾美蘿,一種用糖熬製的甜食,下文有說明。


    我的寓所本在市外h市的海岸上,從寓所到圖書館當坐電車,電車的停留場,花壇,和我的寓所,恰好是一個正三角形的三個頂點。在第二天午後要到圖書館去的時候,我為好奇心所動,便繞道向花壇走去。花壇是一個小小的公園,離我的寓所本來不很遠。走不上三四分鍾光景,我便走到了那條小巷了。這條巷道我也不知道走過多少次,但我從不曾注意到巷內有什麽賣karumera的人家,更不曾注意到巷內有什麽睫毛美的少女。朋友,karumera這樣東西,我怕你不會知道罷。我聽瑞華說,這是一種賣給小孩子吃的糖食,是砂糖熬成的。有的鑄成達摩祖師,有的是西洋囝囝,有的是人魚,有的是果品,在這些上麵再塗以泥金朱紅和他種顏料。有的隻是饅首形的糖餅,拳頭大的一個隻消銅元一枚。這樣東西我不僅在花壇巷內不曾見過,在這日本就住了將近十年,也是完全不曾見過的。人的注意力究竟是很散漫,不到有一種意誌去凝視,物象好象總不容易被收入意識界裏。我走到花壇巷了,巷口東側有一家飲食店,一株垂柳冪在門前,葉芽還帶著鵝黃的顏色。西側是h村的破爛的拿會堂,我留心向兩側注視,公會堂的南鄰有一帶貧民窟,臨巷道的一家人家在窗外擺著兩個粗舊的木匣,四周和上方是嵌著玻璃的。匣內象浮石一樣的糖餅從玻璃後麵透露了出來。匣後的紙窗嚴嚴閉著。這兒就是她的住所了。對麵人家的小園中有一株粉紅的茶花,正開得十分爛饅。巷裏沒有行人,一條白犬蜷伏在前麵的路中,聽見人的腳步聲隻悠悠地站了起來,往對麵走去了。我在窗外躊躕,我想破一個臉去買她的糖餅,但我又害羞,我穿戴起大學生的製服製帽,卻厚得著麵皮來買謊小孩子的糖點。她就露出麵孔來,我的醜劣的心事不也要被她看透了嗎?但是我的好奇心終竟戰勝了我的羞恥心,我乘著巷裏無人,決心走到窗前,我不敢十分大聲地叫道:


    ——“對不住,對不住,請把一些糖食給我。”


    連我自己都忍不住要發笑了。但我的叫聲還未落腳,早聽覓窗內有一聲回應,啊,她那十分嫻雅的聲音喲,在鄉下人中是再也不曾聽過的呢。紙窗微微推開了,隻見一個少女露出了半麵出來,我驚得發生戰慄了。這種戰慄便是現在我也還可以感覺著,我隻要一想到她的眼睛。啊,你看,你看,她的眼睛!啊,你看,那是不能用言語來形容得出的,那是不能用文字來形容得出的!它是那麽瑩黑,那麽靈敏,那麽柔媚呀!她一見了我便把眼瞼低垂下去了,眼睫毛是那樣的濃密,那樣的鮮明,那樣的富有生命呀!啊,我恨我不是詩人!我假如是詩人,或者也可以形容得出幾分之幾的她的美處。但是我,但是我,我心裏這麽靈活的東西,怎麽總不能表現在紙上,表現在齒上呢?啊,我恨我不是一個畫家!我假如是個畫家,我要把她畫出來,把她那跪在破紙窗內露出的半麵,低垂著的,嬌怯著的,眼下的睫毛如象覆著半朵才開放著的六月菊一樣的,完整地畫了出來,完整地畫了出來!啊,她那一頭濃膩的黑髮!我看見她希臘式髻上的西班牙針了。我很想像一隻高翔的飛鷹看見一匹雛鳩一樣,伸出手去把她緊緊抱著。我要在她的眼上,在她的臉上,在她的一切一切的膚體上,接遍整千整萬的狂吻!我的心頭吃緊得沒法,我的血在胸坎中沸騰,我感覺著一種不可名狀的異樣的焦躁——朋友,我直接向你說罷,我對於她實在起了一種不可遏抑的淫慾呀!啊,我的惡念,我的惡念,她定然是看透了!她把眼低垂下去,臉便暈紅了起來,一直紅到了耳際。可愛的處女紅!令人發狂的處女紅喲!啊啊……她羞怯地不語了一會,才微微把眼瞼張起來,問我要買多少。她的聲音是十分微細的,而且有幾分顫動。我把一角錢拿出來全給了她,她瞠惑地接受著了,手指也有幾分戰慄的光景。她起身走到對壁的箱櫥旁,從抽屜中拿出了一個報紙貼成的紙囊來了。我看見箱櫥下坐著一位頭髮全白的老婦人,怕有八十多歲的光景,我估量是她的老祖母呢。她把糖餅交給我的時候,我禁不住把我的手指去們觸她的指尖,她驚惶著急於收回去了。她還輕輕地道了一聲多謝。啊,她這一聲多謝!多謝我的什麽呢?她把紙窗慢慢地掩閉了。——啊,月亮進了雲後的黑暗喲!


    我抱著一大包糖餅離開了她的窗前,但我走向什麽地方去好呢?圖書館我不想去,我也不能去了。我出門的時候瑞華隻給了我一角錢,本是作為來回的電車費的,我通同給了她,我再也不能走去了。我的家計完全是由瑞華經手,我們每月的生活費僅靠我每月所領的幾十元官費,所以我們的費用是不能不節省的,我的零用錢也全要由她經手。我抱著這大包糖餅,不待說更不能回去見我的瑞華。它在我的心中,我覺得成了恐怖的對象了。我一麵躊躕著,一麵走進巷內的花壇,在池塘岸邊一個石塊上坐下。池塘裏的敗荷還挺剩些殘莖,是蝦蟆抱卵的時候了。一對對的蝦蟆緊緊背負著在水麵上遊泳。我坐著一麵想著她,一麵嚼著糖餅,糖餅的內容就跟蜂窩一樣,一觸牙便破碎了。我想像著她的睫毛便把糖餅嚼一下,我想像著她羞怯的眼光又把糖餅嚼一下,我想著她的臉,我想著她左嘴角上一個黑痣,我把她全身都想像遍了,糖餅接連地嚼了七個。囊的內容好象仍然未見十分減少的光景,我才注意檢視內容,卻還剩著五個。啊,這是多了兩個了。這定然是她數錯了的。不錯,這定然是她數錯了的。——朋友,日本的一角小洋是隻能換十個銅板的呢。我好象得著一個靈感一樣,便跳起來跑到她的窗前。


    ——“對不住,對不住,姑娘,請你出來一下。”


    她應聲著又把紙窗推開,看見我便先點頭行了一禮。


    我說:“糖餅多了兩個呢,你是數錯了罷?”


    她羞紅著臉說道:“不是錯了,不是……是……因為有幾個太小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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