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喲!去喲!


    死向海外去喲!


    文藝是什麽!


    名譽是什麽!


    這都是無聊無賴的套狗圈!


    我把我這條狗兒解放,


    飄泊向自由的異鄉。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去喲!去喲!


    死向海外去喲!


    家國也不要,


    事業也不要,


    我隻要做一個殉情的乞兒,


    任人們要罵我是禽獸,


    我也死心塌地甘受。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去喲!去喲!


    死向海外去喲!


    火山也不論!


    鐵道也不論!


    我們把可憐的兒子先殺死!


    緊緊地擁抱著一跳,


    把彌天的悲痛同消。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他反反覆覆地謳吟,起初隻是一二句不整飭的悲憤語,後來漸漸成了這麽一首歌詞。這是文人們的一種常有的經驗,每到痛苦得不能忍耐的時候,突然經一次的發泄,表現成為文章,他的心境是會漸漸轉成恬靜的。愛牟也玩味到這種心境上來了。不怕他的心中,他的歌中,對於文藝正起了無限的反抗,但他卻從衣包中搜出了一枝鉛筆來,俯就桌上,把他夫人的來信翻過背麵來,便寫上了他這首歌詞。信上的淚痕還有些是濕的,寫時每為鉛筆刺破,但他也不迴避,隻是刺刺的寫,好象他所把捉著了的東西,深恐失掉了的一樣。他寫好了後,又反覆念了一回,他隻覺得他的心尖異樣的戰慄。他索性尋了些信箋出來,想趁勢給他夫人寫一封回信去,並想把這首歌翻譯成日文,寫寄給她。但他才要下筆的時候,大門的門環響了。


    ——“這兒是愛牟先生的貴寓嗎?”


    ——“是的。”


    ——“愛牟先生在家嗎?”


    ——“我便是。”


    ——“哦哦!”


    兩位客人特別表示了一番敬意,但他們的眼光有幾分不相信的樣子。愛牟把他們請進客廳,他們便各各道了姓氏;其實在他們剛進門時,愛牟看見他們的容貌,聽見他們的聲音,早就知道他們的來歷了。


    他們是從四川的c城來的。在兩禮拜前c城的紅十字會給愛牟拍了一張電報來,仍然要找他去當醫生,說不日當派員攜款來迎,務希俯就等等,隔不幾日愛牟又接到他的長兄由c城寄來一封快信:


    愛牟仁棣如麵:在敘在渝在萬時均有函致弟,迄未得一復,不知吾弟究係何意,總希明白表示。頃c城紅會致我一函,附有電稿,特連函送吾弟一閱,便知此中底蘊。須知現在世局,謀事艱難,謀長遠之事尤難,紅會局麵較大,比之官家較為可靠,幸勿付之等閑也。父母老矣,望弟之心甚切,迅速摒擋,早日首途來渝,一圖良晤,至盼至囑。順詢近好,並候曉芙母子旅祺。兄w再拜。2月13日泐。


    w仁兄親家大鑒:愛牟兄準定聘請,月薪四百,現因經費支絀,暫作八成開支,一俟經費充足,即照約開支。即希台端備函轉致,誠恐愛牟兄在滬就聘他事。今日由弟電達,緩日派員攜款去申迎駕。電稿附呈台覽。順請文安。小弟k頓首。


    另外還有電稿一通,和以前所接的電文一樣。


    他的長兄一向是在c城辦事的。紅會的事,兩年前便替他經營好了。去年在他回國的時候,曾經由紅會給他送過旅費到日本去,但是錯過了,旅費又打轉去了。他回到上海來將近一年,他的長兄在朋友處打聽了他的住所,接連寫了幾封信來,他一概不曾回信。他的長兄愛他的心情很深,他的父母思念他的心情更切,他們都望他早早回家,但他們卻不能諒察他之所以不想回家的心理。


    十一年前他是結過婚的,結婚後便逃了出來,但他總不敢提出離婚的要求。他知道他的父母老了,那位不相識的女子又是舊式的腦筋,他假如一把離婚的要求提出來,她可能會自殺,他的父母也會因而氣壞。九年前他有一位妹子訂婚的時候,他寫信反對,發過一次牢騷,說什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得一個臭蛤膜,也隻得飽吃一口”的話,他的父母竟痛責了他一場,那位妹子也尋了好幾次短見。他和他的夫人曉芙自由結了婚,他的父母也曾經和他斷絕過通信息,後來念到生了孫子,又才寬恕了他。但他家中寫信給他的時候,定還要稱他的夫人是“妾”,稱他的兒子是“庶子”,這是使他最傷心,最厭恨不過的字麵。幾次決定寫信回家去離婚,但終可憐老父老母,終可憐一個無罪無辜隻為舊製度犧牲了的女子。他心裏想的是:“縱橫我是不願仰仗家庭,我是不願分受家中絲毫的產業的,我何苦要為些許形式,再去犧牲別人!父母不願意離她,盡可以把她養在家中做個老女;她也樂得做一世的貞姑。照人道上來說,她現在的境遇,隻是少一個男子陪伴罷了,我不能更逼她去死,使我自己擔負殺戮無辜的罪名。”——他懷著這樣的宗旨,所以他便決定了永遠和家庭疏遠的辦法。最能了解他的是他的長兄,但是他的這層苦衷,他卻不曾知道。他的長兄隻是希望他迅速回c城,但他怎能夠回去呢?c城更和他的家挨近了。他想到十一年不見的老父,十一年不見的老母,十一年不見的兄弟姊妹,十一年不見的故鄉,他也有終夜不能成寐的時候;但是,要叫他回家,他是不可能,怕永遠不可能的了。“我的父親,我的母親喲,我今生今世怕已不能和你們相見,你們老來思子的苦心,我想起便時常落淚,但是我無法安慰你們,我隻好使你們遺恨終古了。我的兄弟姊妹們喲!你們望我的心,你們愛我的心,我都深能感受,但是我們今生今世怕也沒有再見的希望了。我們是枉自做了骨肉手足一場,到頭我們是互相離隔著到死。住在我父母家中的和我做過一次結婚兒戲的女人喲,我們都是舊禮製的犧牲者,我絲毫不怨望你,請你也別要怨望我罷!可憐你隻能在我家中作一世的客,我也不能解救你。……”他想起他的家庭的時候,每每和著眼淚在無人處這樣的呼號,但是,他的苦情除他自己而外,沒有第二人知道。


    ——“我們是奉了會長的命令來的,命令我們來迎接先生。這是會長的信,這是令兄先生的信,還有一張匯票,我是揣在懷包裏的,路上的扒手很多呢。”來客的一位把信交了,一位解開衣裳在最裏一層襯衫裏又取出一張一千兩銀子的匯票來。紅會的信和愛牟長兄的信,內容大抵和前回的相同。隻是多說了幾句派了什麽人來接和送了一千兩銀子來做旅費的話。愛牟一一把信檢閱了,他當麵對來人說他不能回去,也說了一些不能回去的原因。匯票他不願接受,叫他們回四川時一道帶回去。


    ——“我們受了會長的命令交給先生,交給了先生我們便算是盡了職分,否則我們將來會討會長的怪。會長很希望先生回去呢。”


    ——“醫院裏麵不說是有兩個德國醫生嗎?”


    ——“是,是有兩個,中國醫生也還有三十幾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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