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客人被臊得麵紅耳赤,啞口無言了。但一千兩銀子的匯票他們卻不肯拿回去,郭沫若無奈,隻好權且收下。


    一千兩銀子的匯票。它代表著一千兩白花花的銀子。郭沫若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收到這麽大的一筆巨款!


    對於窮愁交困的郭沫若來說,這張薄如紙重如金的匯票未嚐沒有相當的誘惑力。


    “我假如妥協一下,把這匯票換成錢,跑到日本去把妻兒接回來,再一路回重慶,那我們一家以後的物質的生活是可以再無憂慮的了……”


    桌子上放著安娜的長信。這是她回到日本將近三個禮拜後寫來的。郭沫若重讀安娜的來信,如像剛接讀時一樣興奮,一樣急切。他的心尖迅速地戰顫著,胸腔緊張得好像要爆裂開來。每讀一句,他的眼鼻便要漲痛一次。如此這般地讀下去,他的眼淚忍不住又如串珠一樣滴落在信紙上了……


    他還是不能去重慶。回到了那裏,一幕家庭的悲劇便很可能發生,人命的犧牲是明於觀火的。他決不能為了自己的幸福犧牲別人的性命,而且還可能犧牲年已耄耄的老父老母的性命。


    “啊,父母喲!父母喲!請原諒你的兒子罷!你的兒子忍心不回來,固然是不孝,但是你的兒子終竟不忍回來,也正是出於他的還未喪盡的一點孝心。你兒子回來了,便會把人害死,便會把你兩老人害死。這教你兒子怎麽能夠忍心呢?父母喲!父母喲!我同你們別來已有十一年了,我是永遠不能和你們相見了!”


    這麽痛哭著,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安娜的來信上。安娜在信中訴說的生活的苦狀,使他悲憤萬分:


    “啊啊,不錯,我們真正是牛馬!我們的生活值不得一些兒同情,我們的生活是值不得一些兒憐憫!我們是被幸福遺棄了的人,無涯的痛苦便是我們所賦予的世界!女人喲!女人喲!你為我而受苦的我的女人喲!我們是甚麽都被人剝奪了,甚麽都失掉了,我們還有甚麽生存的必要呢!”


    一種愴惱的情緒盤踞在他的心頭。腦筋沉重得不堪,心裏熾灼得不堪。那一千兩銀子的匯票,又把他的眼睛刺得疼痛不堪。


    “啊!算了!這金錢的魔鬼!我是不甘受你的蹂躪,你且看我來蹂躪你吧!”這麽說著,他突然把那一千兩的匯票,和著信封一齊投在地板上,還狠狠地走去踏了幾腳。


    他把金錢的魔鬼踩在地下了。心裏有一種報復的快感,連著說了幾聲:“痛快!痛快!金錢喲,我是永不讓你在我頭上作威作福了!”


    他決心不回重慶去了。於是便立刻寫了兩封信,一封給大哥橙塢,一封給重慶紅十字會會長。把一千兩銀子的匯票也封在後一封信中退回,把唾手可得的官聘堅決辭掉了。


    郭沫若和他的三位夫人--(五)革命加戀愛


    (五)革命加戀愛


    一支武裝的和非武裝人員組成的隊伍,浩浩蕩蕩地走出了流沙,朝著橫亙在西南方向的山頭進軍。流沙位於廣東汕頭附近,這一帶屬於粵東北山地的一部分,群山高聳,海拔約1000米左右。山上林木蓊鬱,從村外一直到山腳則是一片廣闊的田疇。已經是9月下旬了,有些晚稻還沒有收割。


    郭沫若走在隊伍的中間。他身上穿著一套藍布軍服,但神情和氣質仍然是一位詩人。


    最近幾年來,郭沫若的思想和生活都發生了劇烈的變化。1924年,他通過翻譯日本河上肇的《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一書,從理論上接受了馬克思主義。1925年他在上海目睹了“五卅”慘案,於悲憤泣血之餘亦看出了希望的光輝。1926年3月18日他來到“革命策源地”的廣州,初任廣東大學文學院院長,其後又投筆從戎,於7月間參加了北伐革命戰爭,先後任政治部宣傳科長、行營秘書長、政治部副主任。1927年“四·一二”蔣介石叛變革命,他撰寫了討蔣檄文並因而遭到通緝。“八·一”南昌起義後他隨軍南下,途中由周恩來和李一氓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在這樣劇烈的變動中,他和安娜時聚時散。1924年4月他離開上海,東渡日本,欲寫《潔光》而未果,11月又攜妻兒回到上海。南下廣州時安娜和四個孩子留在上海,過了兩個多月始來穗同住。郭沫若隨師北伐,妻兒們又留居廣州。出發前他身著戎裝同安娜一起照了相,安娜是短髮西裝,站在投筆從戎的丈夫身旁,其神情就像一位知書明理、溫柔多情的閨婦把丈夫送上烽火連天的戰場,於皎潔可愛中又隱含著深深的憂戚。“四·一二”政變後廣州形勢危急,安娜帶著孩子經上海逃到武漢。後來,武漢汪精衛政府也叛變了革命,郭沫若赴南昌參加“八·一”起義,安娜又帶著孩子返回上海。總之,在中國社會的大動盪中,他們相聚的時間少,分離的時候多。安娜雖然是日本人,並不參與中國的內部事務,但也隨著丈夫的動盪的生活而漂泊不定。


    天氣陰晦得很,隊伍是在接到村外山頭上有敵人的尖兵出現後,倉促集合整隊出發的,雖然浩浩蕩蕩,卻顯得參差不齊。人人都意識到了嚴重的危險就近在咫尺之間——如果背麵山頭上果真有敵人的話。盡管如此,在田躊上行軍,從山上吹下來的涼風拂在麵上讓人感覺著舒適,路旁的雜草閑花,又平添了幾分野趣。在郭沫若旁邊走著的一位女同誌,低聲地唱起了《國際歌》。


    她——就是安琳女士,剪著一個男子式的分頭,穿的也是藍布軍服,藍布馬褲。如果不是那一張秀麗的麵孔和高高隆起的胸部,這一身裝束幾乎讓人不大相信她是女子。


    郭抹若聽著安琳唱歌,便側過臉去注視著她:一個是美麗的、勇敢的,新時代的女性;一個是克拉凡左式的騎士。他心裏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情愫,並暗暗地自語道:


    “安琳喲,我是永遠不能忘記你的!”


    安琳是安徽省蕪湖人。郭沫若在廣東大學任文學院長時,安琳在預科讀書。一個是師長,一個是學生;一個是著名的詩人,一個是風華正茂的女青年。在校園裏,在各種集會上,他們兩個人時常見麵,但並沒有直接的交往。頭年10月,安琳由廣州來到武漢,在郭沫若領導的政治部工作。其時,郭沫若已經升任政治部的副主任,軍銜是中將。在北伐戰爭節節勝利,“革命”成為了一種時髦的形勢下,一般革命的將官當然為民眾所羨慕,尤其為一般女眾所羨慕了。在人們的心目中,革命詩人又兼革命將官的郭沫若,是一位騎士,而這樣的“騎士”又幾乎肯定是一個“浪漫鬼”。加之他的夫人不在身邊,自然會有不少美麗時髦的女子樂於圍在他的周圍旋轉。


    然而有一天,郭沫若把一位女士送給他的像片燒了,因為夜半醒來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安娜。


    當有人詢問此事時,郭沫若把黑框的路克式的大圓眼鏡擦了擦,十分風趣地回答說:“我這人究竟是脫不掉東方文化的束縛,我實在沒有談我們那位性學大博士的‘新文化’的資格。有許多人誤以為我是浪漫鬼,其實我之不浪漫,猶如鬼之不浪漫也。因為鬼是沒有的,那裏會浪漫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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