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那樣的一隻螢火蟲……


    “嗯,螢火蟲雖小,”那少年喃喃低語道,“在黑暗的夜裏,也能夠給人們帶來一線光明……”


    “是啊,但願我們都能夠像那螢火蟲一樣,”那姑娘接過話語,“在黑夜裏,用自己生命的光亮,照亮別人的路……”


    那少年隱隱約約地覺得,對方的話語裏,雖說是帶著幾分感慨,然而,更多的,則是某種激勵和鞭策。於是,帶著幾分驚疑,他打量起這位青梅竹馬的姑娘來。


    哦,那是怎樣的一種眼神呢?澄澈如深潭,那緩緩蕩漾開去的漣漪,會讓人聯想起碧波之上的片片風帆。


    凝視片刻之後,這少年一激靈,說出了這樣一句話語:“哦,你的意思是,我,我應該去從軍?”


    那少女甚是欣喜,點了點頭:“是啊,作為一個山野之民,我們或許就像那螢火蟲,那樣的渺小,那樣的卑微,隻是,我們不能因此而自輕自賤。這一片土地,養育了我們。如今,我們長大了,也要想著如何去回報一下吧?說起來,就像那黑夜裏需要有螢火蟲一樣……”


    這少年想起來了,最近這幾天,對方的眼神裏,一直流露出這樣一層意思:大好年華,為何不到軍營裏去呢?就算不能封候拜將,也該為蒼生社稷出點力氣吧?


    一開始,少年也隻是以為,對方也隻是想想而已,然而,到了這一刻,他總算弄清楚了,對方的這種意願,真實而強烈。


    凝神想了好一會兒,這少年這樣說道:“大丈夫頂天立地,這軍營,確實是可以有所作為的。隻是,你也要考慮一下,投軍從戎也不像想象中的那麽美好,首先,幾年之後,能不能活著回來都還是一回事。此外,我就算是福大命大,此後的日子裏,對你來說,這常年累月的等待、守候、期盼,也不啻於某種漫長的煎熬……”


    話沒說完,那姑娘就打斷他的話語:“這種情況,我,我早就想過了。你,你要是想著做一個於國於民有益的好兒郎,首先就要深明大義,不要老是想著兒女之情……”


    聽到“深明大義”這個詞語的時候,那少年感動不已:人家大姑娘家,難道就體會不到柔情蜜意的可貴,就不想著時刻守候在一起?然而,為了蒼生社稷,也為了兩個人那更加美好的明天,她寧願暫時舍棄這即將到來的幸福生活!既然是這樣,如果自己再迷戀溫柔富貴鄉,不盡早作出決定的話,就會辜負了心上人的一片心意。


    說得更為嚴重一點,兩個人之間,是不會有未來可言的……


    再聊了一些時候,這少年,最終立下了從軍之誌。


    此後的戎馬生涯之中,一想起“深明大義”這個詞語,這少年首先想到的,就是那樣的一個夜晚,就是那閃爍著螢光的夜空,就是自己的心上人了。


    兩年多之前,一個暮春的午後,那時,當初的那個青澀少年,早已成為統領一隊人馬的將軍了。


    當時,他的防區,就在那定軍山一帶。然而,也就在那個午後,他,他與自己的心上人,不期而遇了。隻是,隻是那位姑娘,那位姑娘……


    “唉……”的一聲響起,我注意到,韓昭韓將軍的喉嚨口,像是被什麽物事堵住了一般。再過了一陣子,在我驚疑不定的目光中,隻見他用合攏著的手腕,擋住了臉龐,然後,再將自己的腦袋深埋其中,半晌不語。


    我心頭一震,緊接著,湧上了某種不祥的“預感”。然而,瞬間之後,我又有點遲疑了:接下來,我又該如何把握自己的言行呢?


    我隱隱地體會到,越是在這種時候,就越要注意那分寸感。


    “她,”再過良久,眼見韓將軍遲遲沒能說出下文,我再也忍不住,試著這樣開口了,“那位姑娘,她怎麽了?”


    一時半會兒之間,韓昭似乎是充耳不聞:他不曾抬起頭來,也沒有開口回答我,然而,那悲痛難已的抽泣聲,已然清清楚楚地傳到我的耳邊。


    再過了好一會兒,他總算抬起頭,語帶哽咽:“當時,當時那位姑娘,早就沒了呼吸……”


    我不由得心頭一顫:“沒了呼吸”?韓昭出身行伍,領軍有方,自然不是那種信口開河之輩!一個浪漫動人的故事,怎麽會如此收場呢?


    其實,當他說道“隻是那位姑娘”之時,我已經隱隱地猜到了些什麽;然而,我還是有點不死心,我還是抱著某種僥幸心理,還是留存著一絲希望。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狠下心來,一定要他親口說出那結局……


    “韓,韓將軍,”猶豫片刻之後,我一咬牙,還是開口了,“你,你是說,那位姑娘,已經不在人世了?”


    韓昭點了點頭,淒然道:“嗯,那位少年,那樣的一個午後,他的心上人,已經永遠不會再次睜開雙眼,也再也不會開口說話了……”


    刹那間,兩年多以來的往事,閃電般掠過心頭。


    與此同時,那有如潮水般的思緒,挾帶著狂風巨浪,猛烈地撞擊著我的心房:從時間上看,到了京城之後,再過了二十多天,我才和魏基立到了定軍山一帶。那樣的一個時間節點,也正是那姑娘過世不久啊!


    是啊,當時我就有點詫異,有點納悶,有點吃驚:這位守關將領,怎麽會如此怒不可遏,如此不近人情,如此“嫉惡如仇”呢?


    此刻想來,除非,除非他就是……


    再愣了好一陣子之後,帶著幾分遲疑,我還是期期艾艾道:“韓將軍,你,你就是故事中的那個少年?”


    事情,真的就有這麽巧嗎?隻是,如果我不這樣想,接下來,我還能再說些什麽呢?


    痛苦地閉了一會兒眼睛,凝神片刻之後,韓昭點了點頭:“趙姑娘,你,你猜得不錯,我就是那個少年……”


    暗暗地吸了一口涼氣之後,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憤與好奇,我還是這樣說道:“韓將軍,此時此刻,我想,我若是再對你說些節哀、安慰之類的話語,也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不過,正所謂痛定思痛,因此,我,我依然想知道,當時,當時到底發生了些什麽?”


    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之後,韓昭這樣說道:“趙姑娘,別的且不說,你如此極具正義感,富有同情心,就足夠讓我欣慰的了。其實,就算你不問,有些話語,我一直也是想找人傾訴一番的。”


    “是啊,”我順勢接過話,“宣泄一番之後,就不會鬱結於心中了,人,人就會稍稍好受一點兒……”


    受到了我的鼓舞之後,韓昭緩緩說道:“當時,我帶著一隊人馬,正在巡視,發現這一情形之後,真是五內俱焚了。當時,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那姑娘是不是因為途中感染了什麽疾病,以至於病倒了呢?這樣想著,我就查看起來。漸漸地,我想清楚了,最近一次,我是過年之後才離開她的,當時,她滿臉紅潤,根本沒有一絲半點染病的樣子。想想也是,一個常年幹體力活的年輕姑娘,會有什麽疾病呢?再查看了好些時候,我就發現,她左耳偏下寸許處,結了一個痂。一小塊淤血,隱隱可見。這,這應該就是最大的疑點了……”


    “傷口,有沒有明顯的傷口呢?”我追問道。


    韓昭搖了搖頭:“那鮮血凝結之處,也看不出有太多的特異。哦,就是那血跡顏色偏深,跟平時我們被縫衣針紮了一下,略有不同……”


    “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傷口了?”


    “嗯,當時,為了弄清真相,我是反反複複查看過的,再也沒有發現什麽明顯的傷痕……”


    思忖片刻之後,我這樣說道:“當時,當時那位姑娘,沒留下什麽話語、什麽證據嗎?”


    帶著一絲苦笑,韓昭這樣說道:“當時,她早已經沒了呼吸,自然不會留下什麽話語了。我,我隻是從她隨身的行囊裏,發現了兩件夏天的短褂,短褂上刺著一個‘昭’字……”


    我暗自尋思道:這位韓將軍單名一個“昭”字,不難想象,他的心上人縫好了短褂,要親手送到這軍營裏來。因此,這一個“昭”字,繡滿了那姑娘的柔情蜜意。唉,隻是,從偵破的角度看,這個“昭”字,似乎也沒有多大的價值吧?按說,一位普通的姑娘,隻想著給心上人送一兩件短褂,也不至於跟什麽人結仇結怨吧?


    既然是這樣,是誰會向她下此毒手呢?


    唉,平時我們所說的‘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究竟意味著什麽呢?這世上的是非恩怨、愛恨情仇,究竟又是從何而來的呢?有意無意之中,我們的思路,是不是受到了某種束縛了呢?


    韓將軍以自己親身的經曆,給我說了這樣一個故事,又意味著什麽呢?


    如果沒有今夜裏如此的情境,他多半也不會說起這個故事吧?


    這樣的一個故事,就像一杯苦酒,辛酸無比。


    嗯,一段傷心的往事,時間久了,也會結疤的。對於當事人來說,最常見的做法,就是將這樣的一件事情,藏在心底。如果真能夠淡忘,那已經是很不錯的了。也就是,能夠不提,就盡量不提。


    而如今的這個夜晚,他再次說起這段往事,就等於揭開了自己心靈深處的傷疤!其中的疼痛、酸楚,可想而知!


    從這個角度看,其實,這樣的過往,他根本就沒必要再次提及。


    不過,最終,他還是說了。


    或許,換一個角度看,那種傷痛、悲戚,鬱結在心頭,很難受!甚至,會給人某種近乎窒息的感覺。在這種情形之下,找個地方,找個人,傾吐一下,或許就能有所緩解。


    當然,也不能隨隨便便地,找個人就說。這樣的一個人,應該是信得過的人,應該是能夠感同身受的人,至少也應該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


    於是,韓將軍所選擇的人,就是我了!


    是啊,如果不相信,他就不會作出這樣的選擇了。


    由此也就不難想象,在他的心目中,我還是有著一席之地的。


    當然,我也沒必要,對此沾沾自喜。


    當初,如果那位姑娘不往邊關去,不就平安無事了嗎?


    其實,那姑娘的行為,都是再正常不過的。


    在自己的國土上,為什麽就不能自由往來呢?她並沒有做錯什麽,罪魁禍首,就是那些置她於死地的凶手!


    這個世界上,多少美好的事情、事物,多少美好的生命,就那樣消逝了。每每想到這些,就會憤憤不平:既然如此美好,為什麽就不能有一個好的結果呢?上蒼啊,在這種時候,你為什麽就不長眼呢?


    絢麗的彩虹,掛在天邊的時間,也不會太長久的。由此看來,有些美好,確實是短暫的。甚至,就像那劃過夜空的閃電。


    不過,我們也不能因此而畏手畏腳,畏縮不前。


    我一直相信,正義,終將戰勝邪惡。


    如今這個夜晚,我思如泉湧,究竟又是為了什麽呢?


    為了那消逝了的生命,為了這樣一段故事,為了這樣一次相逢?


    而且,這樣的一段故事,真的就結束了嗎?


    是啊,就是從案件本身來說,都還沒有結束吧?


    首先,生命那麽可貴,情感那樣美好,未來如此令人向往,那位姑娘,肯定不會是尋短見!而如果能夠確認為他殺,那麽,凶手會是誰呢?


    通往那邊關的小路,當初,我和魏基立那家夥,也曾經一起走過。確實,也沒見有多大的危險。其實,那些殺人越貨的強人,倒是極少在這種地方出沒的。因為,軍營一帶,沒什麽好劫奪的。說得不客氣一點,劫奪不成的話,身首異地倒是正常現象:邊關的將士,功夫再不濟,對付幾個小毛賊,還不是手到擒來……


    “韓將軍,”我試著這樣說道,“這個案子,你,你怎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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