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淚,不輕彈


    可痛哭至此,已然是絕望入了骨,是窮極天地再也找不到的悽愴和悲涼。


    東方憲慢慢,頹然跪倒的身影,落在了站在不遠處的酉蘇眼中,轉成了濃鬱的悲傷。


    他上前走了兩步,攙了他起來,輕言帶過:“戚無邪回來了,東廠重啟暗衛,已經控製了軍機中樞,還有太簇也跟著一塊到了,那個女人背棄你了,走吧……”


    耳邊呼號風聲,眼晴蒼莽一片,東方憲捂著腰腹上血流不止的傷口,踉蹌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一切塵埃落定,一朝歡喜一朝唏噓的落差,從此顛沛流離的羈旅生涯,為何活著?為何要活……


    自絕的念頭才上心頭,他已然嗅到了一陣馥鬱的芳香鑽進了鼻腔,心肺舒慡,卻意識混沌,轉瞬便墜入了雲霧繚繞的空明幻境。


    收起手中骨扇,架起東方憲的胳膊,酉蘇眉頭深蹙。


    他偏頭看了東方憲一眼,暗嘆過後,掀開了他麵上幹皺的人皮麵具:“我救你一命,你和她孽緣難分,來日相見終有期,也算是還了你贈我一場幻夢的人情”


    言罷,他一腳踩上了地上殘留的紙條,架著東方憲匆匆下了城樓。


    紙上書:地獄生死門,生門在下


    薑檀心,她還活著……


    *


    一騎絕塵,馳騁在京畿道上。


    馬上乘騎著兩個男人,讓馬兒負重不輕,鞭子不停地狠抽,馬屁股上血痕斑斑,顯然是為了逃命下了死手的。


    為了躲避耳目,東方憲已然脫下了身上的血色紅跑,他單手捂著腹腔上的傷口,整個人靠在了酉蘇的脊背上,麵色慘白,神智並不太清楚。


    咬了咬牙,他一手狠狠揪上了酉蘇的衣角,冷聲質問:“……你說、說……她還活著?”


    “信不信由你,你隻有活著,才能知道我有沒有騙你”


    酉蘇玩味一笑,月白袍衫逆風飄決,眉心一點妖嬈比女容更加嫵媚,拋下分崩離析的紫禁城,一騎逃生千裏駒,徹底逃離。


    明知戚無邪下了通緝海捕令,定要取東方憲的性命,明知身後幾十丈遠處,已有東廠暗衛策馬追捕,明知身下的馬駒負重奔馳,不用一裏地,就會被後頭的奪命鬼差給勾去了魂……


    明知道這些,他依然心情大好,遊走在生死瘋癲外,困頓在七情六慾中。


    身雖似柳絮,瀟灑隨風,心如卻磐石,風雨不蝕。


    沒有因由,不問前塵,他隻憑喜好行事,心已千瘡百孔,如若身再被理智束縛,倒不如死了解脫。


    他酉蘇能夠活下來,瀟灑紅塵去,他東方憲又為何不可?不過以命殉情,蠢人行徑,連命都沒了,如何才能再見到她?


    還能奢求什麽,能見得到,有時候也是一種幸福。


    輕聲從喉頭溢出,拋灑在獵獵冷風中,轉瞬消散伶仃:“東方兄,何必如此委屈自己,你此生既沒有機會擁有她,為何還要逼她恨你?她被你拘禁的時日那麽長,你從沒有告訴她你的打算,貪戀權柄,鳩占鵲巢,不顧師門情誼,心狠手辣,難道這些就是你想讓她記住一輩子的東西?”


    “……”


    酉蘇淺嘆一聲,輕笑道:“如果你貪戀權柄,誌在江山,你不會在決戰之前三日未眠,不是為了排兵布陣,研算兵法,而是為了輕徭賦,批刑案,把各州縣細碎事通宵達旦的一一批覆,甚至吏部察舉缺位,你保舉的全是漢官,還有……”


    “閉嘴!斷……章取義,憑……憑什麽猜度我?”


    “嗬,你都剩下半口氣了,不用強撐,承認你是你,還是原來的你,這很難麽?我曾描皮畫骨,不能擁有他就變成他,可終了,不過發現一場癡夢,我還是我,永遠不會成為他”


    見東方憲沉默,酉蘇坦然直言:


    “這些你可以都不認,那我問你,拓跋謀現在在哪裏?可還在龍床上嗷嗷待哺?恐怕早已被你托送出宮,以保安平了吧……我再問你,你明明還有三千精兵,為何血洗紫禁門時不見他們,卻埋伏在京城以北十裏外的龍鬚坡?”


    龍鬚坡,官道畢經之地,如若京城城破,鮮卑貴族舉家奔逃回關外,必定經過此處。


    “我……”


    嗖得一聲嚆矢從耳邊飛過,釘在了路邊的砂土之上,迅速被馬兒拋在了身後。


    酉蘇沉下了臉,扭頭往後看去,隻見五六騎魅影如風,各個戴著他熟悉的黃金麵具,身穿飛魚錦袍,快如閃電,殺氣決絕。


    扯著東方憲迅速低頭,勉強躲過充滿殺機的一箭,他嘆然道:“竟忘了他們的本事,擾了我們說話,實在可惜,前方拐子林,東方兄,最後隨你一件禮,望自珍重,後會有期!”


    言罷,酉蘇騰出一隻手來,抖開懷中摺扇,一陣沉水香撲麵縈鼻,落了東方憲一臉一身……


    心中詫異,又恐他香中蹊蹺,可時間太過,閉住鼻息已然來不及!


    仰頭要躲,卻不想酉蘇已先人一步,一個手肘擊上了他的肩窩子,連掀帶甩將他丟了出去——


    馬兒剛過拐子林,速度稍減,見瞅著人要消失在視野中了,後頭緊追不捨的暗衛搭弓she箭,嗖嗖兩支破風而去!


    東方憲從馬背上翻下,滾進了糙叢之中,他的小腿和後背各中了一箭,可除了能感受到滾燙鮮血不斷溢出外,並沒有其它的痛覺。


    伏在地上,等著暗衛鐵劑疾風離去,他隻覺頭昏目眩,身墜雲端。


    一點點踉蹌地爬起,拖著腿,向著高過膝的糙叢深處摸索……


    日暈在頭頂炙烤,視線模糊,像被拉伸地皺皮畫,忽遠忽近,忽明忽暗。耳邊充斥著稚嫩孩童的歡笑聲,笑如銀鈴,清脆悅耳。


    擋路的雜糙漸漸鬆散,他仿佛走到了一處廢棄的宅院。


    青石牆白粉剝落,綠色的藤蔓爬滿了牆垣斷壁,倚門歪歪斜斜的倒在一邊,由著春日微風拂來,吱呀吱呀唱著懷舊的戲詞——


    “你穿鳳冠霞衣,我將眉目掩去,大紅的幔布扯開了一出折子戲,青梅繞竹馬,泥巴捏空城,許諾今生一段婚”


    “過家家,拉鉤鉤,亭亭長成娶過門,紅綢布,癡泥鴛,執手白頭枕未央”


    ……


    東方憲嘴唇翕動,額頭沁滿了細密的汗水,他拖著受傷的腿,一步一步尋著童謠闖進了宅院之中。


    頑童繞著院落嗤笑著奔跑,她們撒著手裏的花瓣,朝著中間的“新郎官”討要喜糖。


    一塊紅色手帕蒙在頭上,小女娃笑容甜甜,毫無羞澀的一口親在男孩的臉上,她伸出肉肉的小手,握上了男孩的手心,糯音甜美:“我是你的新娘,等我長大之後,我會變得更高,更漂亮”


    ……


    東方憲喉頭滑動,戰慄的身體如風中落葉,無處依附,無處寄存。


    兒時的記憶傾瀉而出,也是一個毒辣的日頭,泥巴地上是他撿起了髒得黑乎乎的紅色絲絹,蓋在了小師妹的腦袋上。


    他赤裸著瘦瘦的上身,皮膚上都是在泥潭裏打滾後的傷痕淤青,他笑著擦去了小檀心麵頰邊的淚水,忍著嘴角邊的淤青,扯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師妹,我打跑了所有人,我可以娶你過門了……”


    風吹動了紅蓋頭,他和她淚眼朦朧,卻得以望見對方。


    一別經年,恍若兩生。


    一切終究化作覆滅而來的黑暗,席捲了他所有的隻覺。


    “咚”得一聲,東方憲仰麵栽倒,震動了邊上垂柳。


    其上飄落下的輕柔柳絮,好似他永眠的美夢,裹挾著兒時飛散紛亂的幻境,繞了他一臉一身。


    但願沉睡不醒,與心同寂。


    *


    一人睡去,一人方醒。


    薑檀心被顛簸的馬車震醒,隻覺得渾身乏困,四肢都跟散了架似的,但比起喝過湯藥後的疲軟無力,這種不能自己的感覺出乎意料的消失了。


    她支撐著從躺坐上起來,搖了搖昏沉的腦袋,一點點找回了清明的神智。


    看向馬車裏的小太監,薑檀心看了他的側臉,終於認出了他,感懷無聲一笑,她輕輕喚了他聲:“三師哥……”


    郝無能正搗著手裏的藥槌,聽見薑檀心醒了,忙去伸手攙扶道:“方才的那杯酒我摻解藥,你一時不適應定要好好休養,還有你受了點傷皮外傷,更多歇一會兒”


    薑檀心搖了搖頭,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隻是她有太多事情想知道,要求證,此刻叫她如何繼續安睡。


    餘光處瞥見門外趕車的是太簇,她的心中溢出一絲酸澀,哽咽著問道:“他來了?”


    郝無能點了點頭,言明道:“是,京朝一朝清洗,鮮卑貴族得知拓跋謀早不在皇宮中,大殷將覆,他們紛紛卷了鋪蓋逃回關外,可在龍鬚坡慘遭埋伏,死傷大半,督公接手這殘局,未免日長夢多,他已迎了小五進宮準備改朝換代,恢復漢王朝的事宜,想來現在人已去了東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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