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呢?”


    薑檀心垂目默聲,感受著顛簸震動漸漸停止,她脫力撐在了女牆垛口上,俯視著修羅場上的滿目瘡痍,輕諷道:“你雖無憾,可天已不容”


    京畿近來氣候一日三變,連風向都改變了去,眾人皆道戚無邪挾持幼帝,執政無道,殷朝基業一朝傾覆,這是上天的示警,福禍的先兆。本來這些風言風語,薑檀心也隻當是人牽強附會,可今日堯舜橋天象一現,她已知不好。


    算計了所有,獨獨沒有算準這恰逢時機的地動天災。


    她提著心,看向那柄立在青石板上長槍,薑檀心無聲愴然。


    放眼望去,紫禁門下已然裂開了一道深深的地fèng,岩石裸露,深淵無盡,將所有修羅場上的殺機劃割在了地fèng的另一端。


    一處生機,兩段生死。


    葉空渾身染血,雙眸赤紅,他的手已透支力氣變得微微顫抖,銀槍桿被血沾黏地十分滑手,上麵殘留著手掌的斷紋,一如他再無後路的命途。


    半餉之後,再無動作。


    他垂首,銀白的髮絲遮了大半張臉看不清表情,盔甲已染成了斑駁的紅色,周身狂躁的殺意一瞬間消失的幹幹淨淨,他立著銀槍,雙腳紮根石板之上一瞬不動,像一句石像透不出一絲生機來。


    死了?


    戚保雙手撐在雲車上,他死死盯著葉空,淩空一直,嗬聲道:“拿下!”


    周圍苟活倖存下來隴西士兵,還來不及慶幸自己從地動中的僥倖逃生,他們將畏懼塵封在心底,躬身彎腰,手拿利器,一步一步地向葉空試探著走近……


    取其首級者,賞錢萬金,這句話的分量抵得過畏死的懦弱。


    他們腳踏瘡痍的地麵,屏息舉步,立著尖銳的刀鋒,走到了“屍體”麵前,他們瞪大了雙眼,高高舉起手中刀尖,朝著他狠狠刺去——


    錚!


    沒入血肉的鈍聲並沒有傳來,取而代之的是刀口在鐵器上劃拉發出的刺耳聲!


    刀劍被銀槍給架住了!


    睜開眼,對上了葉空瞬間睜開的血眸,眾人心膽俱碎,嚇了麵色慘白,魂飛出體!


    他們紛紛抽回刀劍,大退著往後踉蹌跌倒……


    一寸寸抬起了視線,葉空泛著血光的瞳孔終是對上了戚保陰沉的視線。


    決絕從他奪眶而出,對戚保的嘲諷沖天而去,斂去多時的殺氣瞬間暴漲,應和這獵獵狂風沖天而去,逆風颳在臉頰上,帶去了剜肉刮骨的痛楚!


    冷聲輕笑三聲,喉頭如石哽磨礪,他勾起笑意,手腕一振,銀槍拔地而起——


    遂即暴喝一聲,將身上殘留的餘力盡數灌注在了手臂之上,青筋暴起,眼眶欲裂,他狠狠將銀槍砸回地表。


    一聲毀天滅地巨響過後,銀槍已入地三尺多,圍在槍身邊的地麵慢慢細痕遍布,如支流奔赴大海一般,小細痕像天空閃雷,由慢及快,越裂越大!


    眾人尚來不及後撤,已覺腳下的地麵瞬間塌陷!


    彌補的裂fèng終於匯集到了葉空身後的巨大地fèng裏,fèng隙邊的地表瞬間分崩離析,裹挾著陪葬的數百兵卒,一同墜入地獄!


    銀槍受力碎成了三截,在葉空墜下地淵的一剎那……


    來自城牆上的痛呼他聽見了,來著烏雲後的第一縷日光,他也感覺到了。


    殺伐讓他如此的疲憊,他下意識抬了抬眼,可血水凝結了睫毛,連睜眼也覺得疼。


    這細小的痛楚在麻木的四肢遊走,透著蒙上血色的眼孔,他朝城牆上的她釋然一笑,迎著地劫過後破雲而出的朝陽……


    煤礦場外養尊處優的愣頭青是我,北祁山裏初現崢嶸的是我,亂世烽煙中一人奪城的是我,千軍萬馬槍定幹坤的是我……


    多謝你,贈我一場金戈鐵馬,鐵血豪情的陪伴。


    無關風月,隻為真心。


    闔上了雙目,帶著滲透了無竭的肉身,他墜入了深不見底的地淵之末……


    將一場傳說,再次終結。


    ……


    戚保一聲高聲厲喝,顫抖地音線在疾風中被吹散,聽到了最後,竟成了扭曲的哀嚎之聲。


    地動的突變也沒能讓他倒下,可葉空的決絕讓他頹然坐倒在了身後的位椅上。


    霍然眼眸變得灰敗暗沉,他像是被抽走了半生的力氣,連動彈一根手指的力氣也沒有了。


    仿佛一個垂暮耄耋的老者,耗費了一生的心力心血,在一朝灰飛煙滅的挫敗,是任何一場戰役的輸贏不能比擬的。


    看著紫禁門前的地fèng鴻溝,戚保知道,他已然結局……


    *


    地fèng如同鴻溝天塹,阻擋了隴西兵馬攻城的路,紫禁門暫時得以保全。


    城牆的守城將士不由鬆了一口氣,方才一係列的天崩地裂讓他們到現在還緩不過勁兒。


    不需要東方憲下令,他們已然自覺地挽起了弓箭,對著城下手足無措的西隴兵卒,準備最後的剿滅。


    而城牆正中,隻餘下東方憲和薑檀心兩個人。


    此時他們的姿勢近乎擁抱。


    兩抹艷紅交纏不放,像是戀人一般依偎,又像是仇人一樣廝殺。


    薑檀心攬上了他的腰肢,從他寬大的袖口裏探入了手,在他的裏衽裏握上了她熟悉的琉璃金算盤——她確信,他不會扔了它,即便他拋棄了從前的身份,不願再做廣金園的東方憲,他也不會扔了這件東西。


    這件她送給他的金算盤。


    那年少年生辰,她在廣金園擺下賭檯贏得百金還有這隻金算盤,遂即便將它當作禮物送給了他,全了他錙銖必較守財奴的嘴臉。


    可誰也沒想到,當日輸慘的富商大不服氣起了歹意,他僱傭殺手夜潛廣金園欲要痛下殺手,虧得當夜她不曾入眠,反倒和狐狸在房間切磋賭技躲過致命一擊。房間不曾擺放刀刃護身,他拉著她東躲西藏,狼狽逃竄,赤手空拳難敵寒光刀劍,負手才得以逃脫。


    “那次後,你就悉心學武,還拿出了好幾年積攢的銀錢聘請城東的妙手工匠,在金算盤裏暗嵌刀尖,還罵咧咧的說:下次再碰上那龜孫子,絕不吃手無白刃的虧”


    “……原來你都記得……再後來它從沒有派上用場,直到今天”


    東方憲攬著她的腰肢,感受著腰際冰冷的刺痛,刀鋒明明抵在皮肉之上,卻仿佛紮在了心口。


    震驚之餘,濕了雙眸,終於一言不發,勒緊了雙臂將她死死抱緊懷中,也將她的決絕送進了自己的血肉之中。終於,她的氣味溶入血水之中,殘留在他的生命裏。


    有人欣慰的笑,笑出淚雨滂沱。


    滾燙的血液在手心燙出情疤,薑檀心顫抖地鬆開了手——


    金算盤染上了斑駁的血跡,重新墜回了他的腰際,牽連的絲絛血紅一片,由機關按出的刀尖刺頭向上,嘲諷的寒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薑檀心垂目,淚盈睫毛:“就算我殺了你,你都不放我走?”


    “是……不死不休”


    “你知道,一旦我殺了你,除了從這個城牆頭上跳下去,我沒有生路”


    薑檀心輕輕笑了出來,蒼白臉上的笑意恍若輕風拂麵的柳絮,觸手可及,可倏爾又飄到了天邊。


    從一開始她便沒想讓她走,如果贏了,便是站在紫禁巔,並肩看天地浩大,倘若輸了,不過三尺墳塋,生不能同寢,死必同穴。


    她雙手抵上了他的肩膀,輕輕掙脫開來,裙裾飛揚,艷紅的鳳袍糾纏著他的衣角,若有若無的態度,轉瞬便被打上了決絕的烙印。


    她倒退著步履,脊背抵上了粗糙不平的牆垛口,她黛眉高揚,挑釁之意充斥眉心:“都是一場身死,我卻還有權力賦予它意義,你不信無關風月,那我就投你所言,為他殉情……”


    玩味之語帶著深深的譏諷,薑檀心袖袍高揚,在東方憲晃神的剎那,她的身體往後一躍,從高高的城樓墜了下去!


    須臾之間,紅色鳳衣便被地fèng裏的無盡黑暗所掩蓋!


    “薑檀心!”


    東方憲瞪大了雙眼,倉促的伸手去拉……


    手卻隻能和她的衣衫交錯而過,隻抓住了嗚嗚空響著的冷風。


    眼中那抹刺目的紅色,手指間的觸感,卻是最為柔滑的蜀錦。


    她一直是弱水中的骨刺,永遠讓他痛徹心扉。


    青梅繞竹馬,兩小無猜時,希望和失望在彼此的年歲不斷角鬥,此消彼長,循環往復,但是他不敢絕望,即便再她幾次三番的逃脫拒絕後,他仍然不敢。


    絕望是一條不歸的思路,一旦踏上,就泯滅了心中最後一線生機……


    可現在,已然由不得他,那滅頂的絕望瞬間湮沒了他,心死如灰,空蕩蕩被掏空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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