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三個人之間彼此流轉,薑檀心細不可聞的一聲輕抬,抬眸看向戚無邪,低聲道:“這些話,是你告訴小五的?”


    戚無邪並不作答,隻是拿那雙冥黑的眼睛一瞬不動的注視著薑檀心,他不在乎小五所言,也不在乎薑檀心此刻所想,他仿佛困頓了千載的想念,終歸一日得償所願。


    他不得開口,也不得流露太多。身披東廠飛錦袍,眺望雕甍紅牆,九十九層闕,雖高不過九重天,七十七重念,不屑一顧是相思。


    小五扭頭看了看沉默的戚無邪,轉回向薑檀心擺了擺手,解釋道:“不是的師姐,是我當時一瞬間想明白的。剛開始聽說東廠壞人來了,我很害怕,所以就跑了,可跑出來我才偷聽到大家再說平武被屠城的事……我一難過就躲進了林子裏,再後來,才碰見了他”


    薑檀心秀眉一顰,隻覺袖裏的那一份信函變得十分生硬,原本它服帖的藏在袖籠中,此刻卻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心頭那股難消的疑惑和陌生感。


    “三日之期,你的事辦完了?”


    悶聲相問,她的視線遊走在戚無邪兩眼之間,試圖尋找他眉心那抹渾然天成的邪魅恣意。


    點了點頭,戚無邪伸手,問薑檀心要過她手裏的那隻鞋子,然後細心的為小五穿套上腳,隨後拍了拍他的肩頭,示意他從腿上下來。


    長身玉立,撣落衣袖上的塵灰,戚無邪從樹影中緩步而出,立在了薑檀心的麵前,他抬起手,撫上了她的麵頰,修長的手指摩挲過她的眉骨瓊鼻,她的顴骨額首,最後停留在她的朱唇一點上……


    那個他曾經在絕望的希冀中,嚐過的一點鴆毒,香甜溫軟之後,又如荊棘般刺破肺腑。


    熟悉的冷香未曾入鼻,入眼處是他袖口的魏紫繡紋,還是一件艷紅的緞袍,隻是細節處彰顯詫異,這是原主人留下的靈魂殘體,最後一絲頑固的執念。


    意識過來的薑檀心顰眉深鎖,一瞬詫異滑過眼眸,她的腦袋不自覺地往後仰去,卻在他另一隻手掌中之力的禁錮下,紋絲不動。


    她竟忘了……


    薄唇微顫,往事瞬間襲來,記憶cháo水將眼前的臉龐延綿,腐蝕著本不該屬於他的一張脆弱皮囊。


    狐狸的狡詐翻滾眼珠的墨色,一絲一縷透出褐色的輕諷,他唇色溫柔,是相較蒼白鬼魅的臉皮唯一類人的一處。


    “狐狸……”


    “噓!別這麽叫,我等了你那麽久,不是聽你來叫這個名字的”


    身份泄露東方憲也不惱,他勾起唇角,將臉上的人皮麵具牽扯地十分猙獰——這張皮具已近乎破損,幹裂的起皮,幾乎要在臉上失去效用。


    夷則已經自斷手掌,天下之大,一時之間再沒有誰能做出那樣的人皮麵具來,所以,東方憲的時間所剩無幾。


    本來他有著縝密計劃,包括移植勢力,根除戚無邪在京城的耳目勢力,籠絡文武成功,組建得心應手的軍隊勁旅。但以上的所有,都要基於他是“戚無邪”的前提,等到麵具失去效用,他還有什麽底牌統籠江山?


    好在,老天至少幫了他一個忙,讓他和戚保的決戰來得更早了一些。


    戰爭,是最能消耗糧米、金銀、物資的,包括人心。


    眼瞅著戚保的軍隊已兵臨城下,打過平武城便是京畿範疇,決戰在即。


    他雖沒有十足的把握驅使京城兵馬,但他確有正當的理由消耗“不聽話”的文官武將。將真正的鮮卑人送上戰火的前線,將鮮卑貴族送到硝煙的陰霾中,讓這一場漢蠻之間的戰爭,不再是同胞之間的自相殘殺,自我踐踏。


    即便最後他輸了……也不過一座江山罷了。


    這座瘡痍滿目,吏飭沉屙的江山王朝,它會從鮮卑人的股掌中掙脫出來,等漢室重歸權柄,他東方憲死亦何妨?


    不過在此之前,他想做一件事,唯一想為自己做的。


    ……


    短短片刻,兩人皆是心思流轉,目色流離,膠著已成迷惑,薑檀心有一肚子的為什麽,可到了嘴裏卻一句都問不出口。


    她忍了許久,怒色滿眸,倏爾,她抬起手往東方憲的臉上探去——她想撕掉這一層空洞的臉皮,偽裝、蒼白、而且根本沒有意義!


    纖臂在半空中已被他牢牢握在了手心中,東方憲沉色陰鬱,化不開的濃愁在瞳孔間一層層鋪成開來。


    別,別撕。


    他已不是東方憲,就讓他做你記憶中的狐狸師哥,嬉笑怒罵,斤斤計較,他守你長成,他護你危險,他伴你身邊。他的壞你早就知曉,他的好你也歡喜接受,可你的心不屬於他,他路過一場癡迷的風景,卻一路走到了荒蕪。


    “把我當作任何人,獨獨不要東方憲,那日我便說過,踏出那一步我就沒打算回去……也回不去了”


    嗓音喑啞沉重,不復往日清亮,他擁有了戚無邪的人皮麵具,卻仍無法模仿他的聲音,與其如此,不如那煙火熏傷了喉嚨,將一切推翻重鑄,再給它按上一個“戚無邪”的標籤。


    薑檀心搖了搖頭,目色沉痛,她氣得又急又惱,可明明這般,喉頭還是讓一塊愁緒堵著,連斥罵的話也沒有。


    似乎狐狸說的是真的……真的有什麽,再也回不去了。


    別開眸子,她深吸一口氣,感受著他停留在自己唇上的指腹,她螓首偏去,硬逼著自己冷言相對:“有些事本就是一處死結,解不開便索性一刀剪了?那你告訴我,你這麽做滿意了麽?高興了麽?舒坦了麽?叫著所有人心灰心疼,你便可以重生了麽?”


    自嘲一聲笑,半垂眼瞼,薑檀心輕言道:“無論你變成誰,我的答案永遠不會改變”


    將胸口的濁氣吐出,薑檀心回眸凝視著他,抬起手擋開了他撫在自己臉上的手指,將最初的決絕再一度饋贈了給他。


    不同的地點,不同的時間,甚至是不同的皮相。


    卻是相同的答案。


    東方憲感受著指腹上的溫軟漸漸離開,他骨手無力,一點點離開她的臉龐,從她唇上的柔軟,一路滑下臉頰後的生硬稜角……


    “這是你的答案,卻不是我的結局,永遠……不是!”


    防不勝防,耳後一陣蘇麻泛上,薑檀心抬起詫異的眼眸,可隻一眼,她便覺得天旋地轉,東方憲的麵目也變得模糊起來。


    她心中忿恨,不是又一次被他用這樣的伎倆弄暈,而是為何最後讓她看見的,確實戚無邪無儔的麵容?


    144 籠中之鳥,葉空失蹤


    短短數月,戰火烽煙。


    三足鼎立的格局瞬間打破,戚保的大軍一路向京城推進,他連連攻克涼州官道至北的十數座城池要塞,廣屯糧,募新兵,一路勢如破竹,勝報告捷,一口氣逼近了京畿腳下。


    將躲在京城的十萬勤王師圍困在城中。


    十萬兵馬中真正的鮮卑人占了不到四成,即便占了,他們早不是當年金戈鐵馬,風發意氣的剽悍將士了。


    紙醉金迷,享樂安泰的生活肥胖了他們的身軀,啃噬了他們的膽氣,為了身後的金銀美女,他們變得惜命膽怯,再無從前赤腳不怕穿鞋的崢嶸殺氣。


    無論文官武將,他們在朝議中躑躅不前,畏首畏尾,議和聲響成了一片——他們還對父子的血緣天性抱著期望,希冀著戚氏父子能化幹戈為玉帛,和談解決。


    戚保揚言清君側,復立前廢太子拓跋騫為帝,大不了朝廷退一步,應允了他便是,反正拓跋騫當皇帝,名正言順,也好過那個沒斷奶的皇帝娃娃。


    如此一來,即使京城外殺聲一片,百姓喋血被難,被戰火牽連著流離失所,京城的鮮卑貴族依舊歌舞放縱,富貴生活。


    內憂外患,往往是一個政權更替之前,齊齊爆發出的險境。


    外有強敵虎視眈眈,內有黨派林立,異聲相對。


    原本臣服戚無邪的勢力,此刻還是蠢蠢欲動,他們有些是馬嵩舊部,因為新朝伊始,戚無邪的大肆殺伐,無奈低了頭,降職貶官,或是流放苦寒之地,當些無關痛癢的不入流小官吏。


    可漸漸的,戚無邪的雷厲風行,火眼晶晶開始失效了,加之戚保大軍來襲,帶了舊主拓跋騫再立為王的消息,倒戈起勢幾乎一夜之間在京城中崛起。


    曾經的舊部調了回來,各處城門樓也安插了心腹將領,勢力一層層的滲透,像蜘蛛網般牽絲掛縷,密布層層。


    製衡一瞬間被打破,無數奏摺像雪花一般,飄向了“戚無邪”的龍案之上。


    *


    浮屠園中,忙於繁瑣政務的東方憲,重新從東廠住進了宮中的浮屠園。


    不僅為了中央控權,捭闔全局,也是為了保護宮中的小皇帝,此刻他的性命也成了左右棋局的分量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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