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風掃向中軍帳邊上,那繪著涼州境山川地圖的牛皮屏風後,隱約映著一個人的背影,那背影靜立不動,卻在最後時分,漠然離去……


    她心中為陵軻低嘆一聲,都是世事難料,情勢所迫,師傅若知曉當年的隱情緣由,必定不會再責怪了你了,大師兄。


    心坎上壓著巨石令人透不過氣來,薑檀心鼻頭酸澀,苦澀的黃連就壓在舌下,吐不出的澀,咽不下的苦,她看著師傅熬紅的眼睛,看著小五失去華彩呆滯的眼孔,她不解,不懂,這一切為了什麽?


    死狐狸,你究竟是為了什麽?!


    “師傅……二師哥他……”


    薑檀心喑啞開口,口舌像結成禁網,束縛著她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


    “檀心,東方的臭毛病我從小瞧到大,是,他是一毛不拔,錙銖必較,能占三分的便宜絕不隻占一分,可你我都知曉,他就是嘴皮子壞,師兄弟幾個他哪個不疼哪個不管!至於我這個老傢夥……老三雲遊在外,你又深陷馬府,小五還小,師傅全靠他照料著……我……”


    杯盞從手心滑脫,馮釧終不能支,癱軟在地,顫抖地手捂在額首,擋住了老淚縱橫:“我實在不相信……他變成了這幅鬼樣子,為了鮮卑人的江山,為了金銀權柄,他竟要殺死小五……我不信……又不得不信,檀心吶……為師不信啊”


    酸楚溢上心頭,薑檀心剛要起身攙扶,她懷中的小五已率先站了起來,一言不發的跑了上去抱住了師傅的胳膊。


    小五沒有流下一滴眼淚,他的小臉蒼白,眼神亦是空空地:“師傅,別哭,地上冷,小五扶你起來……”


    一聽小五稚嫩卻強裝沉穩的聲音,馮釧哭得更是聲嘶力竭,痛苦難當。


    他的身體龐大,成年男子也未必能夠扶著起來,遑論小五這樣瘦小的身板,他努力攙扶未果,本就蒼白的小臉更加慘白。


    餘光之中,見薑檀心朝自己而來,也跟著扶上了師傅的胳膊,小五抬起圓溜溜的眼睛,幹涸之中泛起一絲堅韌的水光,他認真地望進師姐的瞳孔,糯音不復甜軟:“師姐,小五可以一個人照顧師傅,你不見了,二師哥去找你,隻有小五和師傅守著廣金園,要打仗了,有人花兩萬兩求師傅賣了廣金園可他不肯,他說他斂了半輩子財,不能最後把家也給賣了,他還有三個孩子在外麵漂泊,他要等他們回家”


    攙在馮釧身上的蔥段手指驟然攥緊,薑檀心低垂著螓首,喉頭像堵著一團棉絮難受,哽咽著壓抑著破堤而出的愧疚,抿著唇緩聲喑啞:“師傅,徒兒做錯了,真的錯了……”


    錯在七情不復,為了一個jian臣閹宦渡劫紅塵;錯在不告而別,拋棄所有隻為晨陽門的許諾之約;錯在一心浴火涅槃,壓抑內心孤苦寂寞,向老天證明了自己,卻忽略應該早早給家人帶去平安的消息。


    如果不是她的自私,絕情,一心一眼隻有戚無邪一個人,或許狐狸不會情殤難愈,錯赴邪途,小五也不會稚齡之年就背負亡國之嗣的沉重身份,還有,夷則就更不會淪落至此,渾身是傷了……


    這些念頭曾經的一閃而過,都讓匡扶漢室的義正言辭打壓了下去,都讓白首一心人的敢愛敢恨瞞避了下去,今日如cháo湧破堤,一發不可收拾的卷沒了她,愧疚這麽深,虧欠那樣多,隻有今日,她才真正明白——


    立與天地之間,她並非一個人,她有千絲萬縷的心線,有千恩萬謝的家人朋友,她無法斬斷塵緣,義無反顧的隻奔赴一個人!


    雖然矯情,可事實就擺在眼前,要麽薄情寡義的自私享受愛情,要麽一頭紮起三千煩惱絲,坦然麵對閻浮眾生必將麵對的感情羈絆。


    好好愛護身邊的人,珍惜每一份難能可貴的感情,別誇大江山重擔,種族仇恨的犧牲多麽無畏,那些看似微如芥子,細弱蠶絲的心頭牽掛,才是心底最為真實的東西。


    這樣一個淺顯的道理,小五懂得,所以他不離不棄;東方憲不懂,所以他一路迷途,碾碎了自己,也斬斷了他和幸福最後一絲牽連。


    清淚墜下,砸在手背上,燙出心悸的溫度。


    薑檀心勾起淺淡的微笑,摸了摸小五的腦袋,無聲笑言:“小五懂事了,也長大了,師姐不可以把你再當成小豆丁,小五成了小男子漢,有了責任有了擔當,師姐好高興,看見你和師傅平安的站在這裏,師姐真的好高興”


    小五的小身板微微顫抖,他聽著薑檀心的話,小手指摳進了自己的大腿邊上,直到痛楚一點點襲來,珍貴的淚水慢慢充斥眼眶,滋潤了他原本幹涸麻木的眼。


    他扭頭看向薑檀心,泛著水霧的眼睛像一雙拂去塵土的珍珠,再見純真時的熠熠光彩,一點點哭腔泛上喉頭,隱藏多時的恐懼和委屈湧上心頭,他哇得一聲撲進薑檀心的懷裏,抽泣嚎啕:“師姐……小五好害怕,小五不敢哭,我都哭了師傅會更難過的,不是前朝皇子,不是的,小五不要爹娘了,二師哥不喜歡,他不喜歡小五是皇子,我不要當皇子了,求他不要生氣……回家好不好?小五把豬蹄雞腿都讓他吃……嗚……”


    稚子何辜,當背叛向他無情宣布,他的眼淚撒嬌已再無用處之時,被迫成長是一種殘酷的選擇。


    是了,對於小五來說,皇子有什麽好的,它雖然代表了權勢代表了尊貴,可同時,它也代表了殺戮和戰爭。


    薑檀心心疼地將他摟在懷裏,一遍一遍撫著他瘦稜稜地後脊,輕柔細語的安撫,一如兒時:“小五乖,師姐回來了,你不要害怕,你說什麽便是什麽,師姐帶你遊歷山河,像三師哥一樣,走遍中原的大好山水,吃遍所有的珍饈美味,不當皇子,誰愛當誰當去”


    她的承諾輕柔,卻是一個嘔心瀝血後的決定,沒有經過戚無邪的同意,亦沒有得到自己理智的首肯,她隻是跟著心疼的感覺許諾,她隻是用眼淚的溫度感知,小五不應該承受這些,她捨不得,一點都不。


    安撫之下,懷中的小人揚起了涕泗橫流的小臉,撲閃的大眼睛裏,凝著期冀信任的水光,他拉扯著薑檀心的袖口,小心翼翼的確認道:“真的麽?可小魚姐姐不是這麽說的,他說小五應該……”


    “姑娘!”


    小五的話未完,一聲唐突的喊聲從中軍帳外響起,一名身穿盔甲的小兵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見著帳中情形,他也是愣怔在原地,環眼圓睜略有呆滯道:“姑娘……屬下……”


    薑檀心秀眉顰蹙,軍營素來軍法嚴明,門外守衛重重,雖讓她打發在三丈以外留守,卻怎麽也不可能放這麽一個冒失的人闖進來!她疾言厲色地站起,將小五藏在了身後怒斥道:“大膽,這裏是何地方,你如今擅闖!”


    小兵膽顫跪倒在地,捏在手中的東西也咣當落地,他磕頭求饒,滿臉不解:“是、是軍師叫我來送這個讓姑娘過目的,屬下實在不敢擅自闖入,還望姑娘寬恕!”


    軍師……戚無邪?


    她瞳孔一縮,眼風急轉而下,迅速掃了一眼地上的東西——


    那是一麵新製的中軍大纛,黑底龍紋,一個“周”字筆力遒勁,氣勢萬鈞地盤踞其上,帶著刺目的叱吒之勢,狠狠撞進了她的眼中!


    他在提醒她……


    也在警告她……


    133 月夜籌謀,留書出走


    晚風夜拂,月上中天,涼州的月色朦朧而蒼涼,月影泛著一圈兒撕裂的毛邊,將土司衙門的威儀氣勢籠罩得十分壓抑。校場沉寂,除了夜巡的士卒隊的黑靴踩著沙地上,發出了一聲聲“趵趵”的腳步聲分外明顯。


    中軍帳外的大纛旗台已築建完畢,新澆灌的水泥台高累三階,粗木旗樁牢牢立在泥台之中,任其狂風驟雨,巋然不動。


    抬首,空蕩蕩的旗杆擎天入聳,像一根立錐之刺直插陰霾,似乎隻等一陣東風助勢,讓那麵撰寫了檄文的中軍大旗高高飛揚。


    出師無名,這是一場戰爭的大忌。自古篡逆奪權,必然也有自己的一番應對天下的理由,清君側,誅jian佞,濟天下浩繁不止,有冠冕堂皇的,有理直氣壯的,自然也有底氣不足,心虛勉強的。


    但以上哪一種理由都不足讓土司衙門豎起自立為王的征討大旗,論遺詔之疑,儲位之爭它比不上拓跋湛有說話的資格,而論清君側,誅jian佞,它又不及藩王之首戚保,有勤王討賊的資本。


    總而言之,即便九州分列,諸王並起,葉家土司再精兵良將,糧多地廣,隻是地方小勢力,根本沒有逐鹿中原的旗號和由頭。


    直到小五的出現,讓葉家原先的捉襟見肘和遮掩躲避都將成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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