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檀心淡淡笑了笑:“狐假虎威,走了這個來了那個,真正能說話的能有幾個?窯工欺負慣了,平日裏大多忍了,可既然此番我們撐了窯門,就是忍無可忍之舉,並非隻為了這壓班之事,如果不把問題攤開了,剖出個根精泥巴,必不罷休”


    笑意褪去,葉空問道:“姑娘請直言。”


    她眼眸輕抬,語涉譏訕,言之鑿鑿:


    “土司向朝廷俯首稱臣,光是煤礦便要盤剝至少四成,我從京畿而來,恰好通曉其中陳規陋弊,涼州衙門隻需向戶部繳上一成,那剩下的三成,可不是拿窯工的血水餵飽涼州貪瀆官僚?”


    聽她措詞文墨,已知她身份不凡,隻是落糙鳳凰不如雞,才淪落煤礦窯地之中。


    她所言不假,真正納給中樞朝廷的,不過區區一成,剩下的三成皆是孝敬涼州府的朝廷爪牙,土司雖強霸一方,但多年漢化,也早已習慣了世俗經營的那一套,能用銀子解決的事情,絕不給自己添堵。


    葉空眉頭一皺,模淩兩可道:“官場諸事,總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道明的,至於四成賦稅那是葉家的家事,就不勞姑娘費心,今日之說撐窯門之事,我已立下保證今後再不會有此等壓迫之事,還請窯工早日出煤,跟上工期把”


    “葉公子,我早聽說涼州府門口的石獅子有靈性,但凡擔油賣肉的從前頭經過,油少兩鬥,肉少三斤,話是玩笑話,可其意不假!這是一個無底之洞,那幫貪墨之徒,多是捉螞蟻熬油,臭蟲皮上刮漆,隻要錢不怕寒顫的主,土司家大業大,難道全要拿來陪葬麽?”


    薑檀心頓了頓,隨後笑道:“狐狸溝並非真正煤田之上,貧瘠少煤,我把話撩在這裏,就是現在沒日沒夜的出煤,也不可能完成這月的指標。”


    聽到這裏,葉空聽出來了,這女子不單單隻是為了窯工爭取倒班權利這麽簡單,她句句遊走在土司和朝廷的關係上,似癢非癢,吐露三分又套語七分,並不真正敞開天窗說亮話。


    自己不是一個沉得住氣得性子,於是冷了口吻道:“你究竟想要什麽?”


    女子長眉一揚,伸出一根手指來,她眸色泛著狡黠之光:“狐狸溝,做一日,歇一日,這月出煤指標減五成,隻有這樣,我們才會撤了窯門,重新上窯動工”


    搖了搖頭,葉空輕蔑一笑:“不可能,既然是談判,總要拿出些誠意來,我的誠意想來你已很清楚,兩日倒班已是極限,何來休息的道理,指標減五成?你是在說笑話?”


    薑檀心清音笑起:“我話未說完,你且耐心聽好我的誠意,我隻說狐狸溝減量五成,並未說此月土司衙門的煤收會減少,我保證,非但不會少,而且比上月再加五成!”


    周遭譁然聲,工頭都覺著這女子腦子不太清楚,雖然眸色清亮,言之鑿鑿,蠱惑人心的本事挺好,但增加五成這分明是無稽之談啊!


    但就是奇怪,聽著她的話,不知為何,他們隱隱胸中燃起一陣興奮的熱血激情,難道這就是所謂天生的震懾力,鼓舞力?


    葉空盯著眼前的女子,薄唇緊抿,他心裏一百二十個不相信,可斬釘絕鐵的拒絕之詞就是出不了口,猶豫在肚子裏一拐三躥,末了到嘴邊,竟便成了妥協:“姑娘借一步說話吧”


    “不用,你我可在此立下筆墨憑據,若我食言,生死由你,絕無怨言”


    “你為何有如此……信心?”


    “這便不是葉公子考慮之事了,我擺了一場賭局,就看你敢不敢押了,我以性命相賭,你最多被老爹臭罵一頓,你還不敢麽?”


    “……”葉空猶豫,他眉頭皺起,口中俱是畏葸進退之言,他躑躅萬難,卻在對上她清亮目光時,下定了決定,重重一握上了拳頭。


    “好,拿紙筆來!”


    工頭覺得葉空瘋了,可抵不過女子淩冽如刀的眼神,他隻得將一邊的凳子捧來,端來筆墨紙硯,攤開了張白紙,掄著胳膊使勁磨墨。


    葉空上前一步,他一撩下擺,馬步蹲下,提起紫毫落筆不頓,酣暢淋漓一書,筆酣墨飽,竟將一紙談判書寫成了龍飛鳳舞的臨摹字帖,完了扔了筆,頗為自得欣賞半餉,他夾著宣紙吹了吹上頭未幹的墨跡,頗為大方的遞給薑檀心。


    薑檀心抄手接過,她逕自咬破了指腹,擠出血珠子,在紙上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兩家之言,終成憑契。


    將談判的“結果”放進竹筐子裏,一點點牽扯著繩子,把竹筐放了下去,聽著下頭一陣一陣的歡呼之聲,薑檀心勾起了久違的笑顏,她朝下頭喊了聲:“大夥上窯吧,吃個飯,洗個澡,明天再開工!”


    木頭第一個坐了大筐上來,他緊緊跟在薑檀心的身後,目中畏意,薑檀心逕自牽過他,向葉空緩步走去,抬了抬下巴,狡黠道:“走吧葉公子,既然已定下出煤產量,多一個娃娃工不多,少一個也不少,我帶他一起走”


    葉空吃了一驚:“去哪兒?”


    薑檀心回首望了望窯上的一片灰簇簇的天,淺嘆一聲,而後勾起唇角笑顏:“土司衙門!”


    *


    涼州地界都知道,土司衙門的公子從狐狸溝煤窯帶了個女人回家,哦,還有個孩子。


    這下好了,三姑六婆的舌頭這會兒又有了用武之地,但說死過去,也逃不出私生子這一條框框外去,可她們誰也不曾算過葉空的年紀,若他能有這般的兒子,他這算是幾歲破得雛雞兒?


    這是外人之言,真正土司衙門裏的人,隻道這醜姑娘是葉公子請來的司墨,不過半月,已成了土司衙門的軍師。


    她腹有詩書,什麽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皆有涉獵;她心有經緯,針砭時弊論及朝廷,甚至連奪嫡辛秘也能說得一二。


    當然,她若隻會說,且坐不穩這軍師之位,她狡詐的手段,才算是真正讓葉空服氣了,甘心好吃好穿養著她,還辟了一處宅子給她居住。


    隻說這煤礦一事,已見分曉。


    在土司轄區和雍左縣轄區的邊界有條山溝子,名叫葬狼溝,比狐狸溝來得更深更廣,因靠近關外糙原,所以有牧民想要挖水窖給羊蓄水,卻沒想到挖出了煤來!還是整一條煤帶,煤塊成色也好,簡直是比狐狸溝好上了一個層次的煤礦。


    荒山野溝,邊界不清,雍左縣非說是他們的,搶了便走,土司衙門隻有眼紅的份。可沒想到,薑檀心一來,便提出要爭一爭這個葬狼溝子。


    怎麽爭?


    她命屬隸去官道處挖一塊大周年的老石碑——這種石碑往往標註地界,但官道揚沙,馬車轔轔駛過,多有破損,不過幾十年便被黃沙掩埋。


    而她挖出的這塊石碑是景寶三年的老碑,她命人連夜從葬狼溝之後,斜著打洞,將石碑埋到了煤井邊上,看好方位,標註在地圖上,第二天,便帶了人去了葬狼溝。


    到了葬狼溝,已有人開始做工挖煤,隻不過設備簡陋,三根粗大的木頭紮成三角形,漢子搖著軲轆上下調煤。


    薑檀心先聲奪人,她開口第一句話便是:“誰準你們挖的煤,這可是土司衙門轄地,若此處是煤帶,也隻怪天公垂愛,照顧糙原後裔,不照顧你們漢臣子民。”


    工頭不是白癡,他立即掏出轄區圖來辯解:“這明明是雍左縣的轄區,地圖有標識,我替朝廷幹事,土司衙門管不到朝廷頭上的一片天吧?”


    地圖誰沒有,下一刻她也掏出了一張來,在手中揚了揚手中地圖:“你有我也有,我土司是朝廷恩賜的一方首領,先有土司,再有得雍左縣,自大周起祖宗繪下地圖,處處立下界碑,你若不信,挖出來瞧一瞧?”


    一畝三分之地,不過挖了一丈深,就掏出了事先埋好的界碑,定睛一瞧,壞菜了,果真是土司的轄區!


    工頭紅著眼睛,恨恨道:“陰險伎倆,你動的手腳!”


    女子無奈聳肩,笑得狡黠張揚,她抬起手指骨,屈著敲了敲界碑道:“笑話,這碑上花糙茂盛,封土也是硬的,難不成我昨天放進去的,今個兒就能長出糙來麽?不過沒關係,我就在這等著,你大可尋個懂行的驗一驗啊”


    工頭氣急敗壞,他丟下一句:“我要去知縣老爺那告狀,你給我等著!”就匆匆離開了。


    薑檀心目送他離開,當即派人將煤井圍了起來,她豎起了土司衙門的旗杆,宣告此處煤礦的主權。


    留在土司衙門的葉空聽見有人報信,簡直高興壞了,他立即親自下廚,操持了一頓飯來犒勞這隻狡詐的小狐狸,卻沒想到跟著她一塊兒去的屬僚跑回來除了報信,還要將她的鋪蓋捲兒挪到葬狼溝的煤礦去。


    這是為何?


    葉空疑惑滿肚,跟著也去了葬狼溝。


    看著女子負手迎風站在土堠之上,他長腿一邁跟上上去,問道:“明日便可尋曠工開工,你留在這裏做什麽?難不成還沒過夠狐狸溝的生活,一個女子,挖煤倒挖出癮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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