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偏過了臉,薄唇間若有若無的觸碰,一隙而過,快得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溫熱一點之後,便是冰涼雨水的沖刷,將一分真心的虔誠,洗得幹幹緊緊。


    這是便是他最後的掙紮,亦或者是上蒼的憐憫施捨,蜻蜓點水後,死寂……


    他轉身,攥起薑檀心的手腕,一步一步往客棧走去,他的聲音歸於平靜,帶著一絲雨夜的喑啞,伴著淅瀝雨聲,落在她的心上,他道:“回去吧,明天雨就停了,你若要去江北大營調兵,讓我去”


    “你……”


    “別說了,我知道,你別說了”


    “……好”


    *


    沉沉睡了一覺,第二天頭昏體寒,薑檀心受了風寒起了高燒,她將金牌給了夷則,叫他清晨策馬前往淮州以北兩百裏外的江北大營駐紮處,請兵兩百,星夜趕回。


    這一來一回最快也要一天的時間,但夷則走時放下了話,說他傍晚即能趕回。


    捂著棉被瑟瑟發抖,噴嚏連連不斷,薑檀心臥在床上,鼻涕橫流。小五又蹲在一邊的小泥爐邊為她熬藥,狐狸坐在桌邊把玩著手裏的金算盤,心思沉沉:“兵丁進城,會不會耳目眾多,反而打掃驚蛇?”


    薑檀心弓著身,趴在床上,她用被窩撐起一個窩,打了一個大噴嚏,含糊道:“不會,今天是巡撫戴偉剛的生辰,淮州大小官都會到他那去祝壽,城防薄弱,叫江北大營的人從河道而來,搞定河防營即可,抄了船隻包圍碼頭的花船,這樣萬無一失”


    “拿到帳本如何?當麵鼓對麵鑼的跟他們鬧翻了?”


    “當然不是,先六百裏加急將證物送往京城,然後我就跑,躲進深山老林了,幹脆換一身女裝,藏在小家小戶裏,等著京裏頭明下禦旨,先給我正欽差之名,完了再緝拿涉罪官員回京交予刑部徹查”


    “想得倒是一帆風順……”狐狸眼風一掃,邪笑一聲。


    “那是自然,鐵證在手,還能跑咯不成?”


    紫袍一揚,琉璃算盤珠子沿著柱上下滑動,東方憲漫不盡心的一句,便叫薑檀心啞口無言了:“砍了幾個貪官,又會再來一波,沒了一個解語舫,又會開另一個海棠舫,走私鹽的是鹽商,你隻是斷了他們的途,卻不是挖了他們的根”


    “……”


    一言驚醒夢中人,薑檀心隻顧著一門心思的尋找證物,鬥貪官肅風紀,她卻忽視了這貪瀆的根源,淤堵的運河一日不通,鹽商就有藉口明目張膽的走私鹽,鹽稅永遠交不齊,這趟淮州之行其實本質上還是失敗的。


    秀眉顰蹙,她腦子本就是一片混沌,此刻更是心煩意亂,軟軟癱在床上,有氣無力的閉上了眼睛,讓她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官員、鹽商,其中關係複雜,牽扯不斷,但是再紛亂的關係也需要一個樞紐,薑檀心她需要找到另外的切入口,切斷這一層樞紐,那麽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


    這個樞紐是什麽呢……


    鹽商運鹽,除了鹽、鹽道衙門的開具的關防鹽引,哦還有船,鹽幫的船!


    對了,是鹽幫!


    鹽商少有私船,一般的商船載客為多,要運那麽多的鹽,必定要僱傭鹽幫走鹽,如果薑檀心能在這裏突破,斷了鹽商的走鹽的途徑——比如鹽幫隻走官鹽那麽鹽商再大的野心,也如茶壺裏的餃子,有貨也倒不出了。


    如此通透,病也似乎好了一大半,她從被窩裏鑽出,眸色霍霍朝著東方憲道:“我知道了,是鹽幫,等我上呈證物,我要混進鹽幫去,隻有從鹽幫下手才有籌碼跟鹽商們談判”


    東方憲從座上站起,他一把按下薑檀心,重新將被子捂了她一腦袋:“把你的病治好,不然,哪兒都別想去”


    被褥鋪天蓋地罩下一層黑,薑檀心灼熱的呼吸盡數噴在手臂上,她坦然一笑,也是,晚上還有一場惡戰要打,此刻不養足精神,如何迎戰?


    *


    傍晚,夷則按時而回,他一臉倦容,卻仍是眸色淩冽,不染風塵。


    滾鞍下馬,他躥上了客棧大堂通往二樓的階梯,走到了薑檀心的門外,深出一口氣,有些猶豫的抬起手,正欲敲門——


    倏得,東方憲如鬼魅一般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他狡詐蘊在眸色之中,不鹹不淡的開口:“吃了藥睡下了,別叫她,我跟你再走一趟‘解語舫’如何?會一會你的春曉片刻的相好姑娘,問問她,當日滋味可佳?”


    叩門的手指轉而捏成了拳頭,夷則寒意大盛,腰身一扭,朝著東方憲的麵上揮去——拳頭帶著疾風而至!


    狐狸能說出這般激她的話,心下也是早有準備,見其動手,勾唇一笑,自是全力以赴!


    他仰身一避,躲過迎麵一擊,抬手一擋,冷笑開口:“是男人出去打,別吵她睡覺”


    夷則薄唇緊抿,寒意滿眸,他收回手,空中一躍,從二樓的窗戶翻身而下,穩穩噹噹的站在了下頭,這是客棧的後院,雜糙叢生,堆放著一切廢棄的舊物,並無一人。


    東方憲遂即飛身而下,淩冽的一道掌風襲來,並無殺氣,卻有濃重的泄憤之意。不用刀劍,不喜兵刃,他們並不是為了一個女人要拚殺個你死我活,他們隻是腹有怨氣,不打不行,男人,拳頭才是嘴巴,打架才是關係。


    拳風往來,夷則招招幹脆,身手利落,直擊麵門;東方憲身手油滑,論狠不若夷則,卻花樣百出,讓他防不勝防!


    掌拳相對,肘臂相擊,腿風淩厲,泥土飛揚。


    夷則有“不得求”東方憲也何嚐沒有自己的“求不得”?


    從小到大青梅竹馬,他看著她長成亭亭玉樹,卻不小心走入荒蕪,他從未說過,她也從不知曉,他期盼著有一天春意盎然,華蓋如傾,他華美長袍曳地,她裙裾流蘇招搖,一如兒時過家家時的趣言,許下今生的承諾:師妹,我打跑了大師兄,騙走了三師弟,就剩我一個了,你給我當娘子吧!


    他心頭的寶,為何做了閹宦的掌中玩物?這一口冤屈,他還沒有地方訴去,你既然是東廠的人,他想送給戚無邪的拳頭,你來受也罷!


    末了最後,兩人皆沒了出手的招數,隻是本能得發泄著,能揮兩拳絕不吝嗇一拳,能踹一腳,絕不藏著掖著,打得粗喘不息,可心中的鬱結卻消散如煙,一陣痛快之感匯入四肢百骸……


    顧不上麵上吃了幾拳,肩頭挨了幾掌,至後兩兩卸了力道,雙雙倒在了水澤未退的泥地之上,胸膛起伏,喘聲不斷,東方憲胸口震動,一聲壓抑許久的笑聲從喉頭溢出,他以拳掩在嘴角,笑意揚起,笑聲不止。


    夷則偏頭看了他一眼,不由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苦澀笑容。


    “喂,東廠小子,我不管你怎麽想的,也不管她是不是跟戚無邪對食,我小時候便說過要娶她,除非她甩我一打耳光,叫我滾,叫我死心,不然我會死粘著她,纏著她絕不放手,反正我臉皮素來不薄,這般無賴也無非多加一層罷了”


    東方憲說出了心頭裏的話,他深深出了一口氣,仰頭從泥地裏坐起,屈膝撣了撣袍上的泥點子,溫聲笑意:“她是個蠢丫頭,你不說,她不會知道,即便你說了,她也會裝作不知道,如果你還想護著她,就暫且放下吧”


    夷則跟著仰身坐起,他逕自站了起來,並不理睬周身的灰土泥巴,沉默著不執一言。


    東方憲當他默認了,笑意懶懶,他站起身走到了他的跟前,看著他眼角開裂,烏青一片不由一聲嘆:“去解語舫之前,我們還是先煮幾個雞蛋療療傷吧”


    扭過頭,撫上自己嘴角的澀痛,東方憲心中不由暗罵:娘的,下這麽重的手,這是嫉妒我長得比他長得英俊麽?……


    *


    是夜,燈火初明,一場春雨落下,淮河水漲了一分,波浪搖動著花船,明晃晃的花燈應風而擺,遠遠觀去,像是河麵上的一點點浮沉之光,情迷意幻。


    東方憲一身紫色錦袍,夷則一襲寶藍貼身勁服,一個風流天成,一個身形無雙,翩翩公子哥,大搖大擺的上了花船。


    一到甲板,便由領路人上前搭話,笑靨如花:“兩位公子瞧著臉生,可有熟識的姑娘?”


    扇子一抖,狐狸桃花眼邪光一拋,惹得小姑娘心猿意馬,嬌笑不已,他清了清嗓子道:“慕名而來,請見見當年艷絕淮州的十三娘,還有……這船我包了,將這通岸的木板收了,不要再放別人進來了”


    “喲,公子好大的手筆,這事奴家可做不了主,您既然請見十三娘,就自己同她說去罷”


    從懷裏掏出一張一百兩銀票,遞到了女人的手裏,東方憲笑得jian詐:“姐姐何必駁了我的麵子,不過是收一收甲板,讓十三娘得空多陪我們哥倆喝一杯罷了,這點小事,你且做不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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