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嵩為何會有和談金?”


    戚無邪半闔著眼睛,心思流轉,眸色很深,似是不經心的隨口一問,心裏卻已將事情的起因結果擺了數十種可能,然後篩選剔除,留下最值得懷疑的一點。


    稍一愣怔,薑檀心還是搖了搖頭:“我從未聽父親談過,外人皆道我是薑徹後人,我定知曉黃金所在,可笑的是,有些事我還不如你們知道的多”


    “當局者迷,旁觀者執,你們合起來就是執迷不悟,本座且不管你,隻是好心提醒,這事透著股怪味,你自當思量,若讓人拐了騙了,本座不負責救你”


    睇了他一眼,她也不叫他揉肩膀了,倔意上頭,退開了一步:“這事薑家自己的事,我自然心中有底,荊途坎坷也好,鬼魅叢生也罷,總沒有第二個人可以為我涉險的,是佛是鬼我一併對付了便是”


    清冷得掃了她一眼,戚無邪鼻下一聲涼薄輕笑,不藏譏諷,不避人言,他將手裏泥人往長案上一擲,逕自轉身離開。


    本是憨態可掬的“戚無邪”此時應聲摔成了兩截,圓滾滾的腦袋從桌案上滾下,一路滾到了她的腳邊……


    如鯁在喉,如刺在心,一絲絲不知來處的不適讓她秀眉蹙起,抿了抿唇,薑檀心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裏的泥娃娃,原先那明秀靈動的笑意,在這一瞬,也變得黯淡無光,遠不及兩個泥娃娃在一起時那麽神采逼真,栩栩如生。


    他在裏頭,她在外頭,兩人一路沉默無言,直至方轎抬進了紫禁門,到了浮屠園外的朱紅巷道。


    前後下了方轎,戚無邪一聲不吭,自顧自的往浮屠園走去。


    也不知是哪裏來得一股邪火,薑檀心賭氣一扭頭,往反方向的宮門走去。


    轎夫傻了眼,方才還聽見裏頭有說有笑,又是捏泥人又是按摩肩膀的,怎麽一轉眼小兩口就吵架啦?


    他匆匆上前跪在了薑檀心跟前,好言相勸:“薑公公,如今這個時辰,宮裏早就落鎖啦,您就算是出宮,也得等到明個兒啊,況且這新婚不過頭兩天,這……這您就,不好吧?”


    不提還好,一提這尷尷尬尬的對食之婚,更如火上澆油,助長火勢!


    本就稀裏糊塗的做了他的對食宦妻,可憐她清清白白的女子,就這麽葬送了一輩子,以後怕是生兒育女也是不能的,一水的委屈之極,如今他還動不動擺出一副東廠閻王的臉色,給誰看!


    冷笑一聲,薑檀心不自覺得大了聲,到底是說給轎夫聽,還是說給不遠處的戚無邪聽,隻有她自己的心才知道:“門鎖有開鎖的法子,爬牆也有梯子的用途,紫禁門都出得,何必在意小小浮屠園?新婚兩天又如何,早知辛苦,何必勉強?”


    這話一半是氣話,一半是糊塗話,連轎夫都聽得明白。


    他膽戰心驚得朝前頭戚無邪的背影看去,意料之中,那襲殷紅蟒袍在風中駐了步,不回頭也不前行,風獵獵鼓譟,從寬大的袖口灌入,吹皺了他的袍擺衣袂。


    他的背脊孤傲清冷,帶著不由心的冷意,無情開口,一如從前冷漠疏離,狠辣決絕的九殿閻王:“本座從不做勉強之事,浮屠本無門,生死來去皆由人,隨意,請便”


    話畢,他逕自離去,隻留下她心口發涼,眼角生疼,陌生壓抑的情緒瞬間沖入心口,酸脹著難受。


    她本以為閻王無情,刻薄寡義,她本以為東廠殺人橫絕,行事乖張,她有一萬個本以為,可時間久了,那些“本以為”在彌足珍貴、偶爾流露的溫馨暖意麵前,不堪一擊。


    她似乎早忘了從前的認知,當畏懼厭惡變得淡薄,像枯脆的蝴蝶翅膀,稍微一碰,醃臢得粉末,撲簌簌地往下掉……好像隻有這樣,她骨子裏的依賴和在乎才會變得深刻,變得讓心去接受、去承認、去信服。


    由不得她不信,其實,她早已在乎他的喜怒,他的看法,甚至……他對她的莫名的情愫。


    月影婆娑,浮光纖華,她深吸一口氣,左右環顧這逼仄的漆紅巷道。


    從未覺得這條巷道如此幽深冗長,她前進走不出距離,後退撤不出回憶,她隻覺自己浮遊微小,在一條路的中間彷徨迷失……


    058 狐狸心意,生死賭局


    在浮屠園門外的階梯上坐了一整夜,待黎民拂曉,旭日方升,宮牆瓦舍鍍上一層金色的晨曦之光後,薑檀心才揉了揉酸脹睏乏的眼,伸了個懶腰從階梯上站了起來。撣了撣後袍上灰塵,她不自覺的後顧一眼——浮屠園內庭院森森,寂寥無人,五月芳菲盡,開敗的花兒耷拉著腦袋,戀戀不捨枝頭花萼,由著清風一陣,碾作了塵泥。


    迫使自己挪開視線,柔荑輕抬,撫上讓夜風吹得冰冷的臉頰,她摸了摸自己小巧的鼻樑,忍不住深出了一口氣。


    似是做給自己看,她昂首挺胸,架持著心底的倔意,腳步不頓,闊步走出了巷道。


    ……


    重返熙攘的街市,她一人踽踽獨行,周遭喧譁之聲如輕煙一陣,絲毫入不了她的耳,神思遊走,回憶翻飛:那日馬車上的嬉鬧挪揄,酸甜可口的糖葫蘆串兒,饞人食指的千裏香大餛飩,她迴避得了心中煩亂的糾葛情愫,可如何抹去現實中本有的記憶之源?


    腳步一頓,有些迷茫得抬起眼,那街角處“泥人張”三個大字格外入眼。


    一個身穿粗布藍衫的小老頭,他將手中泥團捏得飛快,眼鼻口耳,衣角轍紋,他把細節拿捏的淋漓盡致,雖是泥巴小人,卻是魂骨皆有,神形兼備。


    不自覺得朝他走去,薑檀心掏出懷裏斷成兩截的泥人,輕輕放在了他的跟前:“師傅,這個能修麽?”


    張老頭隻顧著自己手裏的活計,並沒有抬眼瞧她,隻是憨厚一笑,朗聲道來:“能做就能補叻,壞了再捏上可比原先的要牢不少,因為你懂得輕拿輕放了,壞過一次才知道珍惜,哈哈,來拿我瞅瞅”


    拾起桌案上的斷首,泥人張臉色一變,嘆了口氣道:“摔得真狠心,這是喬老頭捏的吧?前幾日他到我這兒來,跪了半宿求我教給他,說是生家性命都在這泥娃娃之上。哎,可憐他日以繼夜的捏,廢了一個又一個,熬得眼睛都快瞎了,終於出了這一個精粹,就這麽給摔了……哎”


    “師傅我出雙倍的銀子,您能修補麽?”


    “摔得是人心,你說能修麽?”張老頭有些生氣。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薑檀心不由愣怔原地。


    想起昨日戚無邪離去的背影,其實他或許隻是不想讓自己涉險,他那樣的人,能指望說出什麽溫柔勸慰的話麽?猶記得兒時她偷跑出府玩,薑徹也總是一本正緊說:“走,滾出去,出去讓人騙走了才好,誰也沒有閑力氣來救人”


    一如戚無邪所言。


    或許是真的,男人表達的方式總會不同,他用刻薄無情的語言來掩蓋流露出的關心,如果你同他較真,那麽頂尖麥芒,兩頭針,傷了他也痛著你!


    泥人已修,人心難補,薑檀心知曉自己是在乎的,在乎和他這一樁莫名的牽連。


    所以,她已下定了決心,先回一趟廣金園看一看師傅和東方憲,傍晚便回浮屠園!利誘哄騙,抱腿撒嬌,無賴手段,她都會腆著臉麵上的,不磨得他脾氣盡消她絕不罷手!


    這般想著,心境就和來時不一樣了。


    她等著張老頭修好了泥人,還特地尋了一隻錦繡香囊將泥人裝了起來,一條紅絡繩小心掛在腰際之上,她拋下一錠銀子,朝人莞爾一笑:“謝謝你師傅,泥人你修,人心我補”


    噙著釋然的笑意,薑檀心腳步輕快,朝著廣金園方向小跑而去,到了拐角街口的一家街攤,倏然停下了腳步,她聞了到了一股熟悉的老湯味!


    心道:狐狸平日算然摳到了姥姥家,可關鍵時候還是能為小師妹捨得一身剮,不知他在宮裏受了什麽苦楚,反正總不會好受的,該買一隻他最愛的老湯豬蹄聊表謝意,否則欠他這麽大的一個人情,不知會由他叨念幾輩子“”夥計,四碗豬蹄湯,加蔥加蒜,什麽都加!“”好嘞……四碗豬蹄湯!“


    小夥計把手裏的白布毛巾往肩頭一甩,單手啟開大灶鍋的木罩蓋子,濃鬱的高湯香味飄溢,光是用聞得,就令人食指大動,口水泛濫。


    啪啪啪,桌上擺上了四隻碗,小夥計手下動作如風,大口湯勺舀起醬壇裏的味料,從空中劃過一道弧度,一點不落得飛進碗中,輪到放蔥花時候,薑檀心突然心中一突,下意識脫口而出:”一碗不要香菜!“


    這話口氣特沖,乍一聽還有些憋屈,小夥計抬眼奇怪得打量了她一眼,心中納罕:不要就不要,怎麽搞得要和人拚命似得架勢?怪哉……


    薑檀心暗恨自己不爭氣,香菜香菜,都說是香得了,怎麽是聞著有怪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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