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聲,厚重的門扉重新閉合,擋住門庭外幽幽明光,一切歸於寂靜昏暗。


    ……


    時間漏隙,月影婆娑,淺淡的月光從洞開的窗牖間斜斜照進,將馬嵩的身影拉得纖長。 他的屍體已經冰涼,幹涸烏黑的血塊凝結在他的脖間,枯槁骨手垂在椅子的一側,指尖落下的影子隨著明月攀升,一點一點緩緩移動,好似他並未氣絕,仍想掙紮些什麽……


    殘軀已去,意圖未泯。


    直至月上中天,恰好的月影角度,他手指的影長剛好指向座椅之下,在那裏,還有一個黑黢黢的影子。


    風一陣,人影閃過,黑衣人去而復返。


    他背脊筆直,長腿有力,一身黑色勁裝更是很好的勾勒出他健碩的體魄,他緩步走到馬嵩跟前,咚得一聲,膝蓋砸地,竟直直跪了下來!


    額頭貼地,悲慟無聲,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汲取著地麵陰森寒意,順著脊背攀爬,瞬間遊走了周身脈絡,冷,真的很冷。


    門被開了一道小fèng,馬雀榕雙手推著門扉,杏眸含水,眼下通紅,她怯懦地輕聲喚了一聲:“哥……”


    “去把東西取來”


    馬淵獻並不起身,他的手腳冰涼,第一次對了生死有了膽顫的後怕。


    是,他親手送走了自己的父親,每當這樣的念頭劃過腦海,他便不住的顫抖。


    他殺過人,並已習以為常,他本以為殺人很簡單,卻不想比起沙場一抔英雄土,生死一卷馬裹屍,這錦繡安瀾中的滿手鮮血,不是滾燙的,而是冰冷的,是凍入骨髓!


    “哥……爹不會怪你的,你別這樣”


    馬雀榕啞聲上前,半蹲下身子,扶上了他的肩頭。


    “我說,去把東西取來”


    馬雀榕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淚,她緩步走到了馬嵩的身後,伸出手,從椅座底下重新掏出了一袋鼓鼓得油皮紙包。


    這才是馬嵩想給薑檀心的東西,卻讓馬淵獻做了手腳。


    那黑衣人爭搶的漆盒是佯裝的一場戲,和談金更是他故意漏給薑檀心的,自然也包括那一封信。


    而真正的東西它本該由馬嵩帶進棺材,那麽,也就沒有必要再重現人世了……


    “燒了它”


    “哥,這畢竟是爹……”


    “你想報仇麽?想就燒了它,薑檀心永遠不知道,我已毀了她一生追尋,她本可以唾手得到的東西,不知道才備受折磨,有希望才永不絕望,她會在謎海中困頓一輩子,至死方休!”


    “哥……你不打算殺了她?”


    “殺了她?殺了她我還拿什麽和戚無邪鬥?拿什麽為爹報仇?妹妹,別光顧著眼前的痛快,想想薑檀心和戚無邪的手段,死,永遠不是最痛苦的事。”


    “……”


    馬雀榕沉默了,她明白馬家已經不是從前煊赫的國丞府邸,她也不是母家門庭昌榮,權柄無雙的太子妃,當懦弱的眼淚失去效用,她再也沒有退路可以依靠,一場孤立無援的絕地反擊已經開始,她必要薑檀心付出血的代價!


    *


    馬府外,戚無邪的三十二抬大方轎已然等候,照著對拓跋烈的承諾,成婚之後她和戚無邪需要搬進宮裏的浮屠園居住。


    踩著人凳,她貓身鑽進轎輦之中,難得戚無邪不是側臥著小憩,而是仰麵曲膝,頭枕著自個兒的手臂。


    殷紅的血色蟒袍悠悠掛垂而下,他的臉上蓋著一卷書冊,呼吸平緩節律,像是睡得挺深得。


    薑檀心不自覺的放輕了腳步,尋了一處軟墊子斂著袍角坐下,她單手支著下顎,湊上頭頗有興致的打量他露在書脊外的薄唇下頷。她發現他的唇色偏白,若沒有摻著血水的唇脂膏潤色,這樣的薄唇似是有些病氣沾染。


    至於下巴嘛,她特意湊近了看,不由撇了撇嘴,果真尋不見一點鬍渣,真是個太監不假,怕是閹了之後越發像女人了,不然為何他的下巴如尺量刀裁,剛剛好的弧度,多一分則圓潤,少一分則太尖刻,這樣不差分毫的精工細作,真當是老天爺的偏心。


    不知……同自己的比起來,哪個尖一些?都說巴掌美人,總不至於還比不上一個男人吧?


    兩指摸上自己的小下巴,她故意吸了口氣,將兩腮的肉囫圇吸貼,再抬了抬臉,似是這樣能讓下巴更尖小一些。手指不動,比量著一寸不到的距離,她將手指緩緩挪至戚無邪的下巴上方,比量著大小……


    怎麽,怎麽還大一些呢?該是離得遠了吧?


    湊得近些,手指已能感受到戚無邪呼出的鼻息,暖意縈繞指尖上,泛起點點蘇癢之意。


    “阿嚏”


    誰!


    薑檀心猛然回神,將手指迅速收回,可惜她到底做賊心虛,導致動作十分僵硬,胳膊用勁兒也偏差得很,手是收回來了,卻連帶著把戚無邪臉上的書冊也給掀飛了。


    她扭脖子一看,險些被自己氣死,渾然不覺,原來角落處竟然還杵著一個人——那日在東廠給米商們烙春餅的喬師傅。


    隻見他哆哆嗦嗦的躲在一方木雕長案之後,手裏捏著兩支五彩泥人,他將泥兒人擋在臉前,畏葸躲藏,眼神閃爍,似乎很怕薑檀心瞅見他。


    他跟前的長案上,擺著一根長長的泥條子,已由著快刀切成了好幾截,手側邊是幾隻小碟子,碗裏盛的是五色黏土,共有赭黃絳紅靛藍糙綠幾色。


    這是他為了戚無邪特地學得手藝,原本他隻是捏個麵兒人,隻用些麵粉、糯米摻著米漿瞎攪和一通,誰料想這東廠活閻王喜歡小孩的玩具,但又想著東西可以長久保存,所以再一次把他抓了來,讓他呆在三十二抬大方轎裏,就在擱在他的眼皮底下,命令要捏出兩個人兒來,一個薑檀心,一個戚無邪。


    “捏成了?”


    戚無邪慵懶地支了個攔腰,氣度散漫得斜靠在臥身榻上,長眉入鬢,刻染倦意。


    “回、回您的話,小的昨天請教了城北泥人張,已用五色土代替了黏土,還有封蠟收油,錘搗成模,隻要保管妥當,這一百年也不會朽壞的,哦哦,還有,這紅不是顏料,用得是硃砂,這藍是寶石末,還有這金,都是金粉灑上去的”


    喬老頭小心翼翼,謹小慎微,他跪在地上恭敬得捧上兩支泥人。


    搶在戚無邪之前,薑檀心就已經伸手接過,她一手一隻仔細翻看;一個血紅蟒袍騷包貴氣,一個深藍暗錦太監宮裝,貼身合體;一個魅邪妖冶,闔眸媚如絲;一個五官俏麗,眨眼意靈動。


    薑檀心不由心下讚嘆,怕真是東廠的臭名昭著,讓人將腦袋係在褲腰帶上,才捏出如此栩栩如生,神形兼備的泥人來。


    咦,怎麽似乎哪裏有些不對,她眉頭一蹙,便讓喬老頭嚇出了一頭的冷汗。


    戚無邪袖袍一揚,從薑檀心的手裏抽走了捏他的一支,隻一眼,他便發現了癥結所在,將泥人轉了個麵兒,他伸出手指點了點小人的臉,語速很慢:“喬師傅,你倒是瞧真切沒有,本座可是圓臉?你若說你捏不出來,也罷了,為何獨她的那一支是瓜子尖臉?”


    噗嗤,薑檀心一個沒忍住,哈哈笑了場。


    回想起了方才自己做得蠢事,當時沒有得到分明的答案,不料此刻借著別人的手表達了出來,前後呼應,相得益彰,那笑意醞釀已久,擋也擋不住,忍也忍不了,她無視戚無邪陰沉的眼眸,捂著嘴巴扭過了身去……


    泥人不似麵兒人,可以隨意搓揉,固了形就再也難改了。


    薑檀心捧著她的戰利品,生生將戚無邪比了下去,嘴角高高揚起,她張揚著手裏的泥人,在戚無邪的眼前左晃晃,右搖搖,淘得像一個垂髫孩童,可樂極生悲的往往也就是這種得意忘形的人。


    手揮得大力了,牽扯了肩頭的傷,薑檀心的笑意瞬間僵在了臉上,下一刻她便皺起了眉頭。


    嘶得倒吸了一口氣,她梗著脖子,左右皆不適,無奈之下她隻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戚無邪戚大督公。


    斜著眸子看著眼前的女人,戚無邪眸色深深,隻聽嘎嘣一聲脆響,他鬆了鬆指上關節,單單伸出了一根手指,朝她勾了一勾。


    心中不好得預感隱隱升起,薑檀心有些後怕得縮了縮脖子,小步子挪了過去,誰料她剛走了一步,戚無邪已霍然起身,袖袍一揚,攜著疾風劈頭蓋臉而來!


    她以為他要打下手,不自覺得緊閉眼睛,卻不知他已把手覆上了她的肩頭,一點適中的力道,揉轉挪轉,將淤青血塊一點一點揉開……


    “誰打得?”


    戚無邪揉得挺認真,垂下得髮絲若有若無的觸碰薑檀心的臉,撩動一絲令人不安的癢癢。


    薑檀心稍稍別過臉,深出了一口氣,淺聲道“不知道,一個黑衣人,趕在馬嵩咽氣之前殺了他,怕暴露了身份。他應該一直藏匿在屋子裏,等馬嵩暴露了和談金所在,才現身奪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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