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那確實是你傳給阿鈴小姐的吧?那麽是誰教給你這首歌的呢?”


    “小的也不記得有人教過,而是聽著長大的,阿鈴也學會了。哲童也知道那首歌,或許是哄他睡的時候,小的不知不覺唱出口來的吧。不,那或許本來就是搖籃曲……”


    仁秀和藹可親地笑了。


    “不過以搖籃曲來說,感覺有些陰沉哪。”


    那不是在說謊的表情。


    不論好壞,那是一張與狡猾無緣的臉。


    “換句話說,那是養育你長大的人所唱的歌嗎?”


    “正是如此。”


    一一哪裏……


    不對勁。


    那麽為什麽鈴子會知道這首歌?


    今川偏著頭使眼色,久遠寺老人察覺,立刻響應道:“今川,我說啊,歷史這種東西,隻能以記錄或記憶這兩種形式留存下來,而記錄與記憶這兩者一一都會被人擅自篡改。”


    “篡改?”


    “篡改啊。”老人再次說,“我想啊,十三年前有人看到了迷路的鈴子小姐。因為在深山裏穿著長袖和服,感覺很奇異,所以被人記下了,或許也被記錄下來了。而十幾年後,在同樣的地方同樣的人物一一阿鈴小姐被目擊了,而她也唱著歌。這不可能是偶然,事實上,我們也不認為是偶然。這種心情會想要將這兩者結合在一起,而這種作用便會回溯到先前看到的人的記憶,加以篡改。”


    “也就是鈴子小姐一一被當成她唱著根本沒唱過的歌嗎?”


    “對、對,地點和服裝都一樣。那麽她也唱歌嗎?好像也唱過吧。不,一定唱過。不,她絕對唱了,而且唱的是一樣的歌一一記憶就像這樣被篡改,記錄也被改寫。擁有記憶的人死後,隻有記錄成為事實流傳後世。這類事情並不稀奇的。”


    “哦……”


    今川認為這種事實際上是會發生的。而這麽想的話,一切都不再是問題,久遠寺老人的說法出現的破綻,也可以修補起來了。


    “仁秀老先生,在這種地方要養育兩個孩子,環境如此惡劣……失禮了,不過這環境稱不上富裕,不論對孩子好還是不好,都一定相當辛苦吧。而且你又是那種近乎卑躬屈膝的好脾氣,啊,可是你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嘛……嗯,沒有人能批評你什麽。可是阿鈴小姐她啊,如果可能的話,還是該讓別人收養她,讓她接受一些教育比較好。雖然是多管閑事,但是那樣比較好啊。”


    老醫師以交織著驚異與同情的口吻說教似的說。


    “好的,好的,是這樣的吧。老實說,她是哪裏的孩子,為何會像那樣被扔在山裏頭,小的完全不明白。救起她的時候,小的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她連話也不能說,小的也無從知道事情的經過……”


    這是當然的吧,有哪個棄嬰能夠說明自己被拋棄的理由?


    “她花了許多時間才復原過來。總算恢復精神、可以行走的時候,那個姑娘……阿鈴她……”


    仁秀老人把一雙大眼睛眯得像線一般細。“趁著小的一個不注意,跑進了山裏。”


    “才剛能走的時候嗎?”


    “是小的去田裏做活的時候。小的找了又找,總算在大老遠的地方發現倒下的她。幸好人還活著,卻已經是氣若遊絲了。”


    這……拋下幼兒不顧的仁秀老人雖然有責任,不過不用負責的局外人有資格責備這個奇特的老人嗎?


    “但是這次她卻怎麽樣也好不起來了,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所以長年以來,阿鈴隻是臥病在床,連話也不會說,隻是發呆。結果成了現在這樣一個姑娘。”


    仁秀露出悔恨的表情。看到他那個樣子,久遠寺老人表現出既像困窘又像哀憐的表情來。


    “你……一定對這件事感到自責吧。覺得是因為你一時疏忽,才害得阿鈴小姐一病不起,對吧?可是那樣的話,就應該早點帶她去看醫生……啊,當時正值戰爭嗎?”


    仁秀點頭。


    “您說的沒錯。不過就像小的剛才說的,數十年如一日,就在想著她明天一定會好起來,明天一定會好起來當中,時間就這麽過去了。阿鈴恢復精神,開始能外出行走,是在……對,去年還是前年吧,才不久前的事。若非如此,小的早已拜託寺裏的和尚大人。盡快把她送去給別人收養了,真是罪過啊。”


    “哎……可是也因為你長年來的悉心照顧,阿鈴才能夠恢復健康啊。那姑娘還很年輕,往後還長得很。換個看法,你等於是救了一個陌生女孩兩次呢。而且在這種環境下努力將她養大了,這是善行啊。”


    仁秀說:“沒有的事,太不敢當了”,隨之低下頭來。


    簡直像是在俯首賠罪。


    “請把頭抬起來。年長者在我麵前這樣低頭,我反而覺得尷尬。話說回來,仁秀老先生,那個……”


    久遠寺老人本來不是來問阿鈴的事的,他的目的是來打聽菅野的事。


    “另一個孩子,喏,哲童他現在還住在這裏嗎?”


    但是老醫師卻似乎遲遲無法切人正題。


    “把阿鈴帶回來時,哲童就托給了和尚大人。在那之前,哲童就會去幫忙作務種田,而且也不能夠讓他在這棟小屋和阿鈴同住一起。哲童就像那樣,連篇經文都記不住,不過也有洞宗令聰[注]大師的例子,我想他遲早有一天會成為一個出色的禪師的。”


    “原來如此。那個洞宗是什麽東西?”


    “呃?”


    “不,沒關係。問了這麽多私人的問題……那個,該怎麽說,唔,剛才也讓你說了許多心酸的回憶哪。順道一問,你知道那個叫菅野的和尚嗎?”


    註:洞宗令聰(一八五四~一九一六),明治時期的臨濟宗高僧。洞宗因為生性愚鈍,好幾次想要還俗,卻被其師再三挽留。後來他致力修行,最後在正眼寺修業得道。


    “您是說……博行師父嗎?”


    “是啊。那個博行去年夏天究竟怎麽了?他做了什麽事……?仁秀老先生,你知道嗎?”


    仁秀的表情霎時一沉。


    “博行師父他……不,對博行師父……小的真不知該如何謝罪才好,小的無論被慈行師父如何責打都是罪有應得。”


    “那跟阿鈴小姐有關係嗎?我問了,卻沒人肯告訴我。和尚們也像貝殼似的三緘其口,半個字也不肯吐露。”


    “這樣嗎?那麽小的……更不能說了。”


    仁秀用一雙大眼注視地爐裏的炭火,嘴唇緊緊地抿成一字形。


    被熏過似的淡黑色團塊上,隻剩下一對炯炯大眼。


    他似乎顧慮到和尚們。


    久遠寺老人更嚴肅地追問:“你是怕對和尚們不好意思嗎?我從菅野出家前就認識他了,我很清楚他這個人。曾經有一段時間,和他就像一家人。拜託你,告訴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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