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一如以往,卑躬屈膝地駝著背,無聲無息地走出來。托雄以機敏的動作避向一旁。


    “施捨?典座的施捨,指的是食物嗎?”


    “是的、是的,小的收下多的剩的來吃。”


    “剩的?禪僧會吃剩東西嗎?”


    久遠寺老人露出奇怪的表情,交互望著年輕的托雄以及從裏頭走出來的一團破布般的老人。


    “當然不會有那樣的事。粥有十種利益,沒有雲水會剩下食物的。但是例如說……若是有醃漬物的根子,或是鍋底鍋邊剩下的粥,小的便感激不盡地收下,那是很珍貴的。”


    老人更加卑微地低下頭來。


    “哦,也就是節儉的和尚們剩下的東西,像是要清理掉的東西。粥也是沾在邊緣像糨糊狀的東西,就這樣給你吃嗎?”


    久遠寺老人的額頭擠出皺紋來。托雄似乎以為那是責備的意思,略帶辯解地說道:“不,其實是……也有姑娘的份,現在是……貫首猊下他……”


    可能名目上雖然是剩下的,但現在已經在慣例上多做兩人份送來吧。久遠寺老人似乎也從托雄的口吻中察覺了。


    “可是仁秀老先生,你也在耕田吧?用不著要那種東西,你從以前就是自給自足的不是嗎?”


    “這兒長不出足以供給三十多人食物的收穫,所以……”


    “什麽所以,這是你的田吧?”


    “田是屬於大地的,收穫是屬於大眾的。若是能夠讓尊貴的和尚們享用,大米和小米也願意回歸無我,貢獻出自己吧。”


    “哼。”久遠寺老人哼了一聲,“仁秀老先生,我叫久遠寺,這個人叫今川。我們是有事請教才來的,方便借點時間嗎?”


    “好的、好的,哎,請進,請用茶。”


    “那麽貧僧就……因為還有警方的人,恕我告退。”


    托雄朝著久遠寺老人和今川行禮後,快步離開了。


    裏麵的陳設與其他草堂大不相同。


    首先有泥土地。木板地鋪著草蓆,上麵有地爐。白天花板垂下的伸縮吊鉤上掛著鐵壺,呈現出有如古早農家的風情。與隔壁房間之間的區隔也不是用紙門,而是垂著一片草蓆作為遮蔽。仁秀打開儲藏室,取出茶壺等用具,準備泡茶,久遠寺老人見狀製止。


    “啊,不用麻煩了。恕我失禮,但看裏頭這樣子,這兒可能也沒有茶葉吧?就算有也是奢侈品,能夠像這樣讓我們取個暖就很好了。”


    “好的、好的,小的明白了。”


    仁秀停下動作,也不把拿出來的東西收回去,隔著地爐,在久遠寺老人對麵坐下。


    “你幾歲了?我今年六十三了。”


    仁秀在眼角擠出一堆深深的皺紋笑了。仔細一看,他有著一雙大眼,相貌柔和。


    “小的起居於深山幽穀,連自己的歲數都忘了去數。與萬古不易的天然同住一處,甚至誤以為自己也是千古不易了。待一回神,已經成了個老糊塗了。”


    “那我換個問法好了,你是從什麽時候就住在這裏的?是厭惡人群嗎?為何要捨棄城鎮的生活?哎,其實我也是被放逐般地來到山裏的,也不是不了解那種心情。”


    “小的打一開始就沒有能夠拋棄的生活,亦無厭惡之人。生來無一物,自生而為人,便一直在此。”


    “你是……在這裏出生的?你的父母怎麽了?總不可能是從樹裏頭蹦出來的吧?”


    “是從樹裏頭蹦出來的。養育小的長大成人的人,也早在令人遺忘的遙遠過去成了不歸客。”


    “噢,那麽你也和那個大和尚……他叫什麽來著,今川?”


    “哲童。”


    “對,跟哲童一樣是棄嬰還是……啊,請不要見怪。是那樣的境遇嗎?”


    “哎,連昨日之事也依稀朦朧,幼少之事,有亦同無。棄嬰或鬼子皆是相同。”


    久遠寺老人突出嘴唇,用力縮起下巴。醫生的下巴成了三層肉。


    “哲童是……你在哪裏、怎麽撿到的?”


    “哲童是在大地動的時候撿到的。”


    “地動?關東大地震嗎?”


    “是這麽稱呼的嗎?是從瓦礫底下救上來的。他當時還是個嬰兒,卻很強壯。母親死了,他卻獨力活了下來。所以哲童也是生來無一物。”


    他保護了地震時的孤兒嗎……?


    “那阿鈴小姐的情況是怎麽樣?”


    “先前也有女人來問過,阿鈴是十二還是十三年前……”


    “阿鈴也是生來無一物?是從樹裏頭蹦出來的?”


    “沒錯,正是如此。”


    “她不是在這裏出生的吧?”


    “她不是在這裏出生的……”


    也就是阿鈴和哲童一樣,是在繈褓時期被撿回來的吧。那麽鈴子是在其他地方生下阿鈴,然後把她給拋棄了嗎?


    “是在懸崖底下,奄奄一息的時候撿到的。她也是個堅強的孩子,活過來了。”


    久遠寺老人或許也有和今川同樣的想法。他頻頻向今川使眼色,接著問:“那麽,請教一下,仁秀老先生,你沒見到阿鈴的母親嗎?”


    “沒有。”


    “那麽那身長袖和服呢?”


    “救她的時候就穿在身上,打一開始就穿著。”


    “她就被那身衣服包裹著嗎?那名字呢?為什麽會叫她阿鈴?”


    “護身符上寫著一個鈴字……”


    “有寫名字啊,這樣啊。今川,阿鈴果真是鈴子小姐的孩子。”


    應該是吧,但是……


    “請問……”


    今川發言了。因為他覺得要是現在不問,就永遠無法確認阿鈴的真麵目了。和那個小說家不同,現在的今川覺得若是留下曖昧不明的部分,會讓他有些渾身不自在。


    久遠寺老人的推測某種程度是正確的吧。但是如果鈴子不是在這裏,而是在別的地方生下阿鈴的話,就會產生微妙的破綻。


    鈴子本人沒有與仁秀接觸,那麽鈴子就沒有時間從仁秀那裏學到那首歌。這樣一來,就隻能推測那首歌不足由仁秀教給鈴子的。那麽應該是鈴子一開始就知道那首歌,或失蹤後在別的地方學到的。


    但是那樣的話,這次又變成母親沒有時間把歌傳給女兒了。


    “歌……”


    “歌?”


    “阿鈴小姐常唱的那首歌,我也聽到了。老先生知道那首歌嗎?”


    “哦,您是說那首胡亂唱的歌啊,是她不知不覺間學會的。”


    “學會的?那麽是你教給她的嗎?”


    “小的並沒有教,那是一首容易記的歌,阿鈴很快就自己學會,隨口哼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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