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川說到這裏,那張不可思議的臉糾結在一塊兒,陷入了煩悶之中。


    益田露出完全無法信服的模樣:“我不懂哪,今川先生。你說的工匠,是做木桶、漆牆壁的人吧?藝術家則是畫些莫名其妙的畫、做些稀奇古怪雕刻的人吧?根本就不一樣啊。”


    “不,是一樣的。不對,說一樣有些奇怪,但是這一點我隻要想說明,無論如何都會溜走。”


    “哦……這就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事?”


    “是的。以前我曾經認為隻要把畫畫得好,就能夠成為藝術家。而這個想法被家父糾正,我不得其解,陷入挫折,就這麽一路走來。我怎麽樣都不明白,想要畫好有什麽不對。而昨天聽到泰全老師的話,我覺得我明白了。但是我心想隻是覺得明白,並不等於真正明白,所以留下來請教老師。我詢問老師:明白和覺得明白是不一樣的嗎?”


    “哦,然後呢?”


    “老師說,是一樣的。但是老師也說,盡管明白,卻隻是覺得明白,和不明白是一樣的。”


    “完全不懂,跟剛才的回答彼此矛盾嘛。”


    “我也這麽認為。所以,我追問老師究竟是哪一邊?結果泰全老師告訴我一個公案。”


    “公案?哦,那個腦筋急轉彎啊。是什麽樣的內容?”


    對於前來求教的今川,老師提出的公案如下:


    從前,一名僧侶請教師父。“狗有佛性嗎?”


    師父當場回答:“有。”


    僧侶接著詢問:“那麽為何狗會是畜生的模樣?”


    師父回答:“因為它明知自己有佛性,卻行惡業,此業障所致。”


    其他僧侶再問了一次相同的問題。“狗有佛性嗎?”


    結果師父這次當場回答:“沒有。”


    於是僧侶追問:“為什麽沒有呢?”


    師父回答:“因為它不知自己有佛性,身處無明之迷惘所致。”


    這似乎是一則叫做“狗子佛性”的公案。


    在眾多的公案當中,這也是基本中的基本。當然,我完全不知道它的出處和年代,也無法判斷現代語文的詮釋有多正確。首先,今川的記憶不一定值得信任,而且泰全老師也有可能在述說時恣意加以篡改。總而言之,老師對今川說的公案就是這樣的內容。


    “不懂呢,”益田說,“這兩者都是以那個佛性——所謂佛性就是佛的性質吧?——以有那個佛性為前提吧?明明有,不知道就是沒有,明知道有,做了壞事卻還是有嗎?那有反倒比較不好……不,沒那回事吧。那種詭辯我不懂啦。”


    “嗯,我也告訴老師我不明白。結果泰全老師說:‘不,你應該明白。’”


    “哦?就算別人說你應該明白,也隻是徒增困惑吧。那麽那個時候,泰全老師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嗎?”


    “嗯,在告訴我狗子佛性的公案時,老師說:‘啊,原來是這樣啊。’好像發現了什麽,露出明白的樣子。”


    “原來是這樣?他這麽說嗎?”


    “是的。然後說完之後,老師用一種開朗的表情對我說:‘原來如此,就是這樣,今川,真是謝謝你了。’”


    “一臉開朗地說謝謝?是怎麽了呢?”


    “然後老師說:‘你也已經明白了,隔一個晚上,明天再過來吧。’”


    “向你道謝,然後叫你再去?那麽今川先生,你一整個晚上——不過也隻有幾小時吧——都在想公案嗎?”


    “是的。就算老師叫我不可以想,我還是忍不住會去想。隻是,我並不是在思考解答,隻是在細細回味,結果……”


    “結果……今川先生,難道你想出了它的解答?”


    “唔,是有那種感覺……不對,不是這樣,該怎麽說呢……”


    今川獨自用完早膳,等待採訪小組——我們回來。但是我們回來後形色匆忙,結果今川完全錯失說明這微妙經歷的機會。的確,我們用餐的模樣很忙碌。那段時間,今川猶自埋首思考公案,等他注意到時,我們又離開去採訪了。


    今川無可奈何,獨自前往理致殿。


    一開始他在入口出聲呼喚,卻無人應答,連人的氣息都感覺不到。


    今川心想自己是否錯失了時機,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繞了建築物一周。


    “那個時候……對了,哲童在那裏。”


    “在哪裏?”


    “他從理致殿正後方的山裏走了出來。從相關位置來說的話,相當於大雄寶殿的後麵吧。我出聲叫他,他卻無視於我。他一身打扮和剛才一樣,往三門那裏走去了。”


    今川再一次回到玄關,再繞過去,走到昨晚會見的房間外麵,試著從窗外呼叫泰全的名字。結果這次紙窗另一頭傳來了聲音。


    “是誰?”


    “我是今川。”


    “今川?”


    “古董商今川。”


    “嗯,噢噢,是古董商今川啊。”


    “請問是老師嗎?”


    “是啊,是啊。”


    “關於昨晚老師告訴我的狗子佛性的公案……”


    “狗子佛性?”


    “是的。那個,我想了很多。”


    “這樣啊,狗子佛性,你也解開啦?”


    “唔,我是這麽想的……”


    “你解開了!今川先生!”益田發出異樣高亢的聲音。


    “我並不覺得自己解開了,隻是心想這應該是有卻沒有,所以我這麽告訴老師。”


    “什麽?哦,昨天也說公案沒有解答呢。”


    益田略略偏頭。敦子說:“不是的,今川先生是認為狗沒有佛性才是正確答案,對吧?”


    “咦?可是不是沒有,有才是基本,有卻沒有……呃,好難懂。”


    今川用奇妙的表情向兩人解釋:“呃……不是那樣的,我是想說,有跟沒有都是一樣的。”


    “什麽?”


    “我認為狗有佛性,但是那跟沒有是一樣的。”


    “呃,今川先生,我一點都聽不懂啊。然後老師怎麽說?”


    一聽到今川的回答,裏麵傳來的老師的聲音立刻變得生氣勃勃。


    這麽說來,昨晚老師也變換了好幾種音色。


    “了不起,了不起的領悟。”


    “哦,是正確答案嗎?”


    “公案好像沒有正確答案這種東西。隻是老師接著這麽說了。”


    “山川草木悉有佛性,天地萬物有象皆無象,出於無,歸於無。”


    據說老師自言自語地這麽說道,嗬嗬大笑。接著又說:“再繼續深究,將殞身滅命吧。無無無無,這樣就好。《無門關》裏亦曾如此說:‘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雲:‘無,無也。’幹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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