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沒有擅自捏造……也就是過去被目擊的女孩,和現在被目擊的女孩,其實是不一樣的兩個人嗎?”


    “當然也可以把她們假設為不同的個體吧。這麽一來,長時期出現這樣的認識就是錯誤的,年齡的問題也得以解決了。歌曲的話,不同的人會唱相同的歌曲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因此不成問題;至於服裝,是否毫無二致也令人存疑。這是有可能的。相反,就算那是同一個個體,也並非不可能的事。”


    “是嗎?這不可能吧?”


    “沒那回事,”京極堂說得輕鬆,“如果是同一個個體的話。問題就更簡單了。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不管是唱相同的歌還是穿一樣的衣服,都不是問題。問題隻剩下年齡。”


    “年齡不就是最重要的嗎?說沒有生物不會成長的人可是你啊。”


    “哪有生物不會成長的?隻要活著,就一定會新陳代謝。生物是會成長衰老的。但是,也有可能隻是看起來沒有成長啊。”


    “看起來?”


    “外表沒變,可不代表就沒有成長。像你,這幾十年來都是同樣的一張臉。就算看到小時候的照片,也可以一眼就認出你來。”


    要你多管閑事。


    “就算是這樣……十幾年呢。”


    “那也有可能是——例如看起來不會成長的障礙疾病之類的。像是荷爾蒙分泌失調的話,肉體有時候會停止生長。不隻是先天的,似乎也有後天的病例。直到最近,也有因為缺乏愛情而停止成長的病例出現。”


    “愛情?”


    “是啊。人體的構造還有許多未知的部分。若是牽強附會地解釋,沒有什麽是不可思議的。可能性要多少就有多少。不過完全是可能性啦。總而言之,解釋要多少都有。換句話說,種種現象本身都並非不可能或是不可能發生的。”


    “唔,你說的是沒錯,可是總覺得有點不能接受。”


    “當然啦,”京極堂撇下嘴角,“因為並非不可能,所以實際上應該發生過;但是因為難以信服,所以才會變成怪異。要是每個人都能夠接受的話,就不會產生怪異了。”


    “就是這裏我不懂。的確,發生的似乎隻是可能發生的事,但是你的說明卻是這種牽強附會的解釋,教人難以苟同。我覺得反倒是拿超常現象、靈異現象之類來說明還比較有合理性。”


    “就跟你說這樣不行。千萬不可以從什麽超常現象、靈異現象這類愚蠢的觀點來看待事物。原本這要是單純的迷路孩童,最應該質疑的是她為何會穿著與深山格格不入的服裝,以及為何會在那種地方,對吧?這並非不可思議之事,而是令人不解的事。”


    的確是令人不解。


    “因為我們不知道那個女孩為什麽會那樣。這根本無從查證,所以才不明白。如果你無論如何都想要摒棄怪異去理解這件事的話,到這裏已經是極限了。會留下曖昧之處。即使想要作更進一步的科學邏輯思考,信息也太少,無法得出結論。換句話說,想也是白想。”


    “等一下,我可不認為一切事物都能夠以科學來加以闡明。”


    “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事物是不能用科學解釋的。”京極堂斷言,“隻是所謂科學的思考,在一切獲得證明、清楚明白之前,是不能夠作出結論的。遲早能夠解釋一切——這麽陳述願望是無妨,但如果對無法證明的部分都擺出了解一切的態度,那就是傲慢了。如果想要以科學的思考去理解事物,不狠下心來把現階段不了解的事物就這麽任其不了解地擱置不管,那就是虛偽。就算邏輯上正確,推論就是推論,而不是結論。如果你說這樣感覺就是難以接受,那就隻能暫時拋棄科學了。因此像這種無法補足欠缺信息的例子,最穩妥的理解方法就是將它視為妖魔鬼怪。所以說,這裏的人選擇了最賢明的一個做法。而你則是最愚蠢的。”


    朋友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像平常一樣揚起單邊眉毛,嘲弄似的看我。


    “你無論如何都想把我說成蠢蛋是吧?靈異超常現象不行,妖魔鬼怪就沒問題嗎?它們哪裏不一樣了?我打從一開始問的就是這個問題。”


    “妖魔鬼怪——怪異這玩意兒,一開始就是為了去理解無法理解的事物而產生的說明體係啊。說起來,它的功能就和科學一樣。而這樣的怪異,卻要拿科學去加以考察,豈不是荒謬絕倫嗎?拿說明機能去說明其他的說明機能,這根本是愚蠢而且不知趣,等於是把醬油澆在鹽巴上吃嘛。”


    “哦,原來如此。能夠以科學說明的事物,就不必特地拿怪異去說明;相反,用科學隻能夠作出推論的事象,就惟有用怪異才能夠完全解釋,是吧?可是心靈科學這個玩意兒,等於是把科學無法說明而用怪異加以說明的事象,又拿科學再去解釋關於此一事象的說明——亦即怪異——啊,好複雜。”


    “你說的沒錯。科學與怪異原本是相輔相成,而不是彼此排斥的東西。盡管如此,卻絕對無法彼此融合,可是現狀卻讓人誤以為兩者是彼此排斥的。心靈科學有一部分就是建立在這種誤會上,不僅如此,它甚至還想要統合無法融合的這兩者。簡直就是在空中樓閣上蓋花園。”


    雖然這比喻很妙,卻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們自以為用模仿科學手法的偽科學解釋了怪異而喜悅,其實卻根本是在貶低怪異,使科學墮落罷了。別說是統合說明體係,他們根本就完全搞錯了——你是這個意思吧?”


    “關口,你也終於明白了嘛。最近這一類自以為聰明的蠢蛋增加,科學家和宗教家也深受其害。不過關於這件事,你一開始就說是妖魔鬼怪了呢。因為你比那些開口閉口就叫囂著心靈啊超能力的蠢蛋們少了自以為是的小聰明,所以還算稍微有救。”


    京極堂的眼神總算變得愉快。


    “稍微有救而已嗎?你真是欺人太甚。哎,我懂了。那就當做是妖怪好了。可是就算是妖怪,這類山怪不是也很稀奇嗎?”


    “哪裏稀奇了?不老不死的怪異俯拾皆是呢。在被流放處喝了菊露而不老不死的菊慈童[注],還有吃了人魚肉而獲得千年壽命的八百比丘尼[注一],都以童稚的外表活過了同等於永恆的時光。這些不會成長的孩童,全都是被稱做‘大禿’的妖怪。《百鬼夜行》裏也有收錄。”


    註:中國菊水長生不老的故事與彭祖的故事流傳至日本後相結合所形成的新的故事,謂周穆王之侍童慈童被流放到南陽後,飲菊露而長生不死。


    注一:流傳於日本各地的傳說,不慎誤食父親帶回的人魚肉的少女維持著青春美貌活了數百年,卻受到村人排擠,最後出家為尼,救助貧苦之人。


    京極堂說的《百鬼夜行》是一位名叫鳥山石燕的江戶時代畫家所著的妖怪圖錄,是他的愛書。總共出版了四部十二卷,如果“大禿”收錄在正篇或續篇的話,就可說是當時有名的妖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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