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我說出“不會成長的迷路孩童”的事。


    京極堂繃起臉來,說:“那個女孩是什麽呢?”


    他好像是第一次聽說。


    “怎麽樣?很不可思議吧?這裏的老爺子說他曾經親眼見過那個女孩,也聽過她唱歌。然而同樣的事情在十幾年前也發生過,那位笹原的隱居老爺把它記錄下來了。而且聽說這事還不止一兩次。”


    “你對這件事有什麽看法?”


    “那當然是妖怪或幽靈之類的嘍。”


    我故意說出違心之論。


    當然我不是認真的,這是為了引誘乖僻的朋友高談闊論些沒用的大道理。


    可是,我的算計落空了。


    “關口,看樣子你也學聰明了。沒錯,這麽想就對了。”


    “你在說些什麽啊?你不是最痛恨這類虛浮不實的街談巷議了嗎?”


    “我最喜歡了。你是不是根本就搞錯了什麽?我痛恨的是心靈科學、超能力這類荒誕不經的偽科學,或是以它們為前提的謬誤的怪異認識,對於民間的口頭傳說和信仰,可是一點都不討厭。”


    的確,京極堂極度厭噁心靈科學與超能力。


    然而他似乎承認妖怪幽靈迷信咒術之類,也敬愛宗教與科學。每次聽他說明,我都覺得好像懂了,但是到現在卻還是無法透徹地理解。我想要在今天徹底弄個明白,所以索性發問:“就是這裏我不懂。究竟是哪裏可以、哪裏不行?把你的基準告訴我吧。”


    “基準?”


    京極堂露出嫌惡到了極點的表情。他撚滅菸灰缸中還在冒煙的菸蒂。


    “你這人真是麻煩哪。假設那個身穿長袖和服的迷路孩童是幽靈好了,那麽她就是心懷怨念而死的女孩的魂魄——到這裏是可以的。所以人類有靈魂,死後也依然能夠持續保有意識——這部分也當做沒問題好了。問題是接下來:所以靈魂能夠以科學加以證明,那個女孩就是證據——這就不行了。還有……不,這個世上是有科學無法說明的事物的,那個女孩就是證據——這也不行。這兩種說法都一樣,愚蠢透頂。我痛恨的就是這種。”


    “那麽怎麽說呢,這種情況……”


    “聽好了。這一帶的人看到那個女孩,或是聽到歌聲,理解為‘噢噢,好恐怖,這一定是妖怪’,對吧?這樣不就結了?沒有任何人困擾。”


    “是不會困擾,可是結果還是一樣啊。心靈科學與迷妄的風聞也沒有什麽差別。一個女孩好幾年都不會成長,穿著同樣的服裝在山中徘徊,世上不可能有這種荒唐事。這如果是捏造出來的就算了……”


    “喏……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吧?”


    真是個討厭的傢夥。我也實在沒用,輕易地就中了他的誘導性問話。


    “我的想法如何無關緊要吧?我的意思是,如果有那種不合常理、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上的東西四處徘徊的話,那一定是騙人的。或者你的意思是,那類幽靈妖怪真的存在?”


    “聽好了,關口。這個世上隻發生可能發生的事,隻存在可能存在的事物。所以那個老爺子說他看到的話,那就是有,以前曾經有其他人目擊的話,就表示那個時候也曾經有。這不就得了?因為沒有的東西是不可能看得見的。所以那是存在的。”


    “存在?這我無法信服。十幾年都不成長,迷失在同一個地方?你是說這也是有可能發生的事、應該有的事嗎?不管怎麽想都不可能嘛。”


    “你這人領悟力實在夠差呢,那種事本來就是不可能的嘛。這個世上不會發生不可能發生的,不存在不應該有的東西,所以也沒有不會成長的生物。而且迷路的孩童也不可能迷失十年之久。”


    “所以說……”


    “所以怎樣?聽好了,在這個‘不會成長的迷路孩童’的例子當中,完全沒有任何物理上或生物學上不可能發生的事,不是嗎?”


    “咦?”我愣了一下,發出錯愕的聲音。


    “唉,關口,你似乎一天笨過一天哪……”京極堂說道,嘆了一口氣,捏住眉間。“女孩沒有成長,以及迷失在同一個地方,這兩點是根據她出沒的時期很長此一事實所導出的推論,並非實際上發生的事啊。”


    “哦,說的也是。”


    “換句話說,把‘不會成長的迷路孩童’定義為不可能發生的事的依據,集中於出沒時期的長度這個問題。隻是長時期這個要素,正確地來說並非確定的要素。女孩並不是長時間不斷地出沒,而是分成十幾年前與最近這兩個區段。應該將它視為相隔一段時間的兩個短期目擊事件群才正確。而將第一次與第二次的迷路孩童假定為同一個個體時,才會感覺發生了不可能發生的事。”


    “是啊,這不正是不可思議的關鍵嗎?”


    “問題就是這個關鍵。作為肯定她們是同一個個體這個假設的證據,被列舉出來的有下列四個要素。首先是唱著疑似不為一般人所知的相同歌曲。其次,服裝大致相同。再者,外表的年齡看起來差不多。出沒在大略相同的地點。這些要素要拿來當做證據,實在是太不牢靠了。”


    這我打從一開始就想到了,甚至也這麽向老爺子指出了。可是我故意保密不說。拐彎抹角地說話,正是這個人的看家本領。


    京極堂用一種興味索然的表情繼續說道:“這四個要素本身並不是特別不可能的現象。迷路的孩童愛穿什麽是她的自由,歌的話誰都會唱。而且這四個要素之間並沒有彼此矛盾。如果她隻被目擊過一次,或者即使多次被目擊,也集中在某一段時期——也就是出沒時間是短期的話,隻會被當成怪異的迷路孩童。她並沒有飄浮在半空中,所以不管被多少人目擊到多少次,穿著多麽突兀的服裝,唱著多麽奇怪的歌,也都沒什麽好不可思議的。如果她在許多地方同時被人目擊的話還另當別論,但是幾乎都是在相同的場所被看到吧?”


    “唔,是啊。”


    “可是,因為加上了十幾年間這個時間的要素,使得她的出沒時期長期化,奇怪的迷路孩童遂成了不會成長的迷路孩童——也就是妖怪化了。”


    “原來如此。嗯,可能就像你說的吧。”


    “換言之——一邊是隻能判斷為是同一個體的極度特殊要素,另一邊則是絕不可能是同一個體的時間經過。兩者之間有了矛盾,而為了解決這個矛盾,怪異這個說明體係獲得了採納,就是如此這種情況,如果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接納怪異的話,隻要消除這個矛盾就行了。解決的方法有好幾種喔。”


    說到這裏,京極堂撩起剛洗好的頭髮,接著說道:“我再次強調,支持長時期這個部分的證據非常不可靠。孩童不是不成長,隻是看起來沒有成長吧?同樣,穿的是相似的服裝,而不是相同的服裝。不是迷失了十幾年,而是在大略相同的地方被目擊到,如此而已不是嗎?如果你無法把怪異視為怪異來接納,就不能夠擅自去捏造這些曖昧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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