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煜麵色難得如此祥和,聽他說話,輕笑點頭,然後稍作停頓,才繼續說道:“前日不小心睡過去,醒來就是三天後,連夢都沒做,睡得那叫一個好。”此話聽來,難掩英雄氣短,悲愴之情,傾然而至,“朕說過不再幹擾你的生活,若非不得已,又怎會食言?”


    說到這裏,似乎無力繼續,喘了好半天,剛才還覺得勉強過得去的氣色,頓時灰敗非常,嚇得知秋手足無措,想去喊人,卻給洪煜突然伸來的手,緊緊抓住:“沒事,一時死不了。”


    “皇上……”知秋聞言膽顫心寒,突感難以支撐。


    洪煜卻不以為忤,緩了緩,再說:“萬一哪天,朕一睡不醒,心裏最放不下的,就是你。趁今天精神尚好,見你一見,有幾件事要囑咐你!你,你要牢記在心。”


    “皇上……”知秋慌亂地,目光中帶著祈求,“不吉利的事不能瞎說!”


    “你怎麽也跟那些俗人一般見識?”洪煜如此說,目中卻帶笑意,接過知秋遞過來的水,喝了幾口,眼神冷淡下來,“朕向來自侍身康體健,從未考慮過身後之事,這大半年折騰下來,太醫院也無能為力……這就是所謂天意。朕那天長睡中醒來,不禁後怕,若朕就這般沒有交代地走了,剩下亂糟糟的一片,可要如何是好?”


    洪煜說到這裏,雖然知秋沒有打斷,卻自己停頓下來,目光柔和地落在知秋的光潔雪白的額頭上,手覺得無力,還是抬起來,慢慢地撫摸上去,接觸是冰冰的光滑。他許久沒這麽看著知秋了,有時候夜裏一覺醒來,總覺得他就躺在自己身邊,摸過去卻總是空空的。這麽想著,雙手捧住知秋的臉,朝胸前一摟,便將日思夜想的人捧在胸口,知秋今日也是溫順得很,讓洪煜頓覺無限寬慰。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好似怕知秋聽不懂,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朕,這段時間,很是想你,有時候想的,連骨頭都跟著疼!”說著,少說情話的洪煜笑了一下,“太子為人睚眥必報,將來若主江山,必定使盡手段欺負你。你這人又不懂做作,弄得你大哥的人,對你也不和善。朕跟你相處的幾年,沒給你什麽正式官職,朝廷上下,除了你大哥,連個貼心的人也沒有……不明不白地跟朕多年,也不懂開口要求,你是連你姐姐半點智慧也不曾繼承到啊!”


    知秋不說話,洪煜覺得自己的心口,濕了。他極少見知秋哭,這人雖偶而任性,倒也鎮定得很,少有哭鬧的時候。他伸出手,揩去無聲流淌的眼淚,心想,知秋大概猜到自己要交待他的事,之前或許還不確定自己的病況,今日知秋便是會意,才這般哭泣。


    在知秋背後溫柔安撫,也知兩人時日無多,有些話,即便難以出口,也是要說。洪煜向角落裏的馮世淵確定無人偷聽,才對懷裏的人低聲囑咐:“不管朕將帝位傳給誰,一番爭奪必不可免,你深入簡出,凡人問你,便說調養身體,切不要身陷紛爭。你大哥身邊臥虎藏龍,並不都如文治對你那般真心,你要時時小心,不能輕信他人。還有,你姐姐,華貴妃,你要多加堤防,他日她若得勢,未必待你好。洪汐那孩子如今是喜歡你喜歡的緊,可他畢竟年幼,誰又能預知將來?”


    知秋淚痕未幹,驚異中抬頭目視洪煜:“皇上的意思……”


    “噓,”洪煜施手勢要他噤聲,“朕確有此意。欽任顧命大臣也寫在遺詔之中。你,你……”洪煜說到此處,胸口如被大石所堵,氣不通順,沒命地咳嗽起來。


    知秋跪在床上,邊為其順氣,邊強行忍耐住身體裏的氣血翻滾,喉嚨口一股鹹腥,生生咽了下去。折騰好一會兒,洪煜消停了,連忙抓緊時間:“朕賜你一道密旨,隻要還是洪家天下,無論將來君主為誰,都不可為難你。”說著從袖中抽出聖旨,放在知秋手中,“此物珍貴,切要小心保存!皇宮現在暗箭難防,你再不要輕易入宮,知秋,今日一別,你要好自為之,朕,再不見你了!”


    第十八章


    馮世淵與知秋出了寢宮,此人眼目雖略顯紅腫,但已收斂得外人難以察覺。他這幾年目睹知秋境遇變化,猶嘆自古帝王身邊,風起雲湧,何人能獨善其身?曠闊宮道,他親自送知秋出宮,自會有葉家人在宮外等候,正當四下無人,知秋忽然回身問他:“我若有書信呈遞給皇上,馮大人可否有渠道確保安全?”


    馮世淵明白他的意思,承諾道:“公子可叫人直接找我,馮某不會怠慢。”


    知秋躬身道謝,再抬身時天旋地轉,頓時難以自持,連忙抓住麵前馮世淵扶著他的手臂,體內氣血澎湃,再也無法控製,一口血噴將出來。眼前漆黑,雙耳失聰,最後隱約感到有人撈起他的身體,便陷入一片混沌。


    知秋醒來,已在自己臥房,伺候的人見狀,忙不迭出門報信,一會工夫文治走進來,在他耳邊輕聲地問:“醒了?”他點了點頭算是應答,繼而,不知為何,笑著,扯著沙啞的喉嚨說:“我餓了。”文治吩咐下人去準備,明白他這笑無非是為了安慰自己,他在床邊坐下,將知秋的手握在手裏,沒說話。吃過東西,臉上稍微有了血色,知秋忽然說:“大哥,以後知秋不會讓你再操心了。”


    洪煜寢宮,入夜隻上平日一半的燈。馮世淵在他床前,兩人說話聲細碎低迷,外人難以探聽。知秋吐血的事,馮世淵沒和洪煜說,既然他在皇上麵前死命撐著,肯定也不想皇上為他擔心,於是才隱瞞下來。不料,洪煜對知秋的脾氣似乎早就摸透,囑咐他說:“派個禦醫過去看看,這人長大,能藏心思了。在朕麵前的平靜怕都是裝的,回去大病一場是難免。”


    馮世淵不禁愣住,假裝若無其事地回答:“臣這就去辦。”


    “朕還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洪煜說到這裏沒繼續,馮世淵會意地湊耳朵上去,洪煜才慢慢地說,“朕,不想留她了。”


    馮世淵自然知道這個“她”指的是哪個。


    這日下午,知秋已能下地,坐在床前讀書,心裏又在打算,正走著神,唐順兒進來了,把藥碗放在他麵前時,小聲對他說:“影子來了。”知秋挑眉示意,他知道一個地方,影子既來,就一定會造訪。自那日病著回來,大哥已經不怎麽限製他出入,今日天氣難得的好,出門並不難。他仰頭喝了藥,收拾一下,沒帶唐順兒,獨個兒出去了。


    影子果然在,見到知秋似有驚訝,剛要跪下請安,被知秋攔住:“免了吧!知秋今日有事相求。”


    “不敢,公子有事吩咐就是!”


    “此事非同小可,吩咐怕是不行。”知秋似有備而來,“我,不似大哥對你有恩,也不似姐姐對你有情。可這個忙,隻有你能幫我。”


    影子心裏已有數,連忙阻止:“公子莫要為難於我,這事影子可萬死,絕不會背叛。”


    “我求的不是解藥。”知秋黑眸閃爍,深不可測。


    “公子……”


    “沒錯,”知秋點了點頭,“我要的是,毒藥。”


    影子“撲通”跪在地:“萬萬不可!”


    知秋低頭看他,臉上柔和如雨後新晴,他轉身,負手迎風而立,娓娓道來:“我知道,我娘死的時候,隻有你在她身邊。她明明知道那樣會死,依舊義無反顧,為父親死,是她的心願。影子,你可知我為何想到在這裏找你?”這裏是他當年和姐姐下棋的亭子,他一生中,隻有那個短暫的春天,得以借對弈和姐姐相處。“我能了解你對她用情之深,也希望你知我心,助我完成夙願。”


    “公子如此說,又把將軍放在何處?他被迫走了這一步棋,也是為了公子安危,口眼相傳,隻怕知道公子身世的人會越來越多,想一一滅口已不可能,唯一捷徑,就是如此。皇上如今也極有可能是緩兵之計……”影子說到此停了口,他想以三公子的天資,自會明白這其中道理。


    知秋確實想過。即使洪煜把帝位傳給太子,他料定葉家會造反,給洪汐又不一樣。說到底,這麽一著棋,確保了江山姓洪,至於傳給誰又有什麽重要?何況,洪煜確實喜歡洪汐更多。為人君者,行君之事,他又何錯之有?


    “影子,這個忙你幫是不幫?”


    “恕難從命!”


    知秋長嘆一聲:“原來你心裏,真的隻關心姐姐一人的死活。”


    “公子寧可獨留將軍傷心餘生,又何嚐不是?”


    知秋無奈苦笑:“兄弟相戀,違悖倫常,若傳出去,大哥又如何服眾臣,威三軍?況且,他的心裏裝的是誰,隻怕你我都清楚。”


    “將軍為公子如此付出,竟換來這番置疑,影子替將軍不值。”


    “確實不值得,隻是,大哥與我之間的恩怨,也不容外人置喙,你過來兩步,我有話與你說,”知秋麵沉如水,見影子探過身來,於是在他耳邊說,“若皇上駕崩,陪葬的人選,唯姐姐一人!”


    影子驚得倒退,不可置信。知秋長嘆一聲:“他既下定主意立洪汐為太子,就不會留姐姐,這其中道理,還用我明說?”


    有前朝史例為證,洪煜走的,不過是他父皇當年走過的棋。


    “此為秘旨,皇上駕崩前不會有人知曉,你若許我,我便用那道密旨換取毒藥,可好?”


    知秋知道影子為人,料定他不會看姐姐陪葬,但他自幼對大哥和姐姐無上忠誠,從未萌生過半點背叛之心,如今這般逼迫他,知秋於心不忍,他淡然地說:“我去意已決,即便你不幫我,皇上駕崩以後,我也不會獨留,我隻是想走得毫無痕跡,免得大哥傷心。”


    “花事了”是前朝名醫霍爭研製出的毒藥,它狀如清水,無色無味,中毒的人,漸漸衰弱致死,別無可疑症狀。霍爭死於非命,毒藥解藥的配方,雙雙失傳。知秋也不過從先生那裏聽說過一半次,隻是他記憶向來驚人,聞之不忘。青瓷杯裏,是上好的杭ju,“花事了”入水,依舊是色香俱佳。知秋閉目深深嗅入茶香,麵頰上漸漸綻露微笑,仰首,一飲而盡。


    葉文治忙得分身乏術,當他注意到知秋的異樣,已是半月多以後。知秋這段日子是太安靜了!雖然文治一直希望他不要理睬外麵的紛擾,安心在家中將養身子就好,當知秋真的遵循他的意願,乖乖順從,象是回到小時候一樣,他心中卻沒了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後宮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曉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曉渠並收藏後宮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