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洪家勢力已經很大,全家人回到老家不久,洪家大舉進攻,半年不到,京城便丟了,我趁亂回到京城,希望能打聽到公子的消息,卻聽說太子南逃,帶走了他,我於是朝南追了去。”


    “太子雖失了半個天下,勢力依舊不容小覬,對公子看管竟是比以前在京城還要嚴苛,與囚禁並無兩異。我費了很多功夫才見到他,迫不及待想帶他走,他卻不肯。說太子已經喪心病狂,若發現他不見,勢必大軍追趕搜捕,不知又得連累多少無辜……那時候你母親已有了身孕,而且太子並不知情,情勢緊急,為了保留住他最後一點骨血,我隻能帶你母親先離開。待我將你母親安排妥當,不死心,再回去……他已經遭太子毒手。”


    滄桑歲月多少年,每當想那一幕,心還是被揪著,疼得不依不饒。


    “母親也有了身孕,跟你母親差不到月餘,卻因為年紀大,臨盆的時候難產,生了兩天,大夫說孩子是保不住了。你母親對公子情深意重,也知你今後的難為,便吃了催生的藥,生下你以後,要我掉包。”


    知秋胸膛中仍是起伏,卻也漸漸能自持,他不傻,知道這秘密保持多年,必是犧牲了多少條人命。而自己的親娘,又怎會留在人世?他也猜測出,大哥隻跟自己說出三成不到事實,隻是旁支零碎的細節,自己也能拚湊個八九不離十。多年來的種種懸念,並不是自己捕風捉影,父親的凝重,隔離的生活……還有大哥幾乎從一而終對自己的溺愛寵幸,原來件件都事出有因。


    不管輾轉蜿蜒多少思緒,百轉千回的多少憂慮,到最後也隻剩一句茫茫嘆息:“大哥想讓我這麽做?”


    文治沒立刻開口,知秋對皇上的輕易,他不可能熟視無睹。而自己的想法,知秋水晶心肝,並不用自己說,也心知肚明。他感受到知秋的猶豫不決,不想將這一切重擔壓在他身上,堅決地說:“離開京城,善後的事交給我,你遠遠地躲開,不能再跟皇上有糾纏了!”


    知秋愁眉不展地盯著文治一會兒,腦袋裏大概尋思,含糊地說:“留我住一晚,讓我好好想一想。”


    燈燭孤寂,夜半時分,傳來隱約的梆子報時聲。葉知秋一動不動坐在燈下,如同雕塑,隻那一雙黝黑的眼睛,偶爾眼波流轉,透露著身體裏的翻江倒海。善後?哪有那麽容易。大哥依舊是大哥,想自己遠遠逃了,不管後果多麽嚴重,他一人肩扛……可是,他扛得下嗎?而自己,能讓他去扛嗎?


    另一盞燈下,也坐著夜不能寐的人。往事一經翻啟,便不會輕易彌合,如飄渺煙火,隨便尋個空隙,裊裊地便鑽進心裏了。


    第一次見到上官翩舟,他正醉著,散躺在院子中的軟榻上,身後的石榴花,熏然暖風裏,開得沒心沒肺。十四歲的葉文治束手無策地站在他幾步之外,宮裏四處都是奴才走來走去,唯獨這裏清靜,半天也沒人來打擾,連那輕微的呼吸,竟也能聽個清楚。


    因為臨行前父親再三囑咐,雖然翩舟公子為人隨和平易,卻終究是宮中的主子,與其相處,要格外小心,切不能逾越為人臣子的本分。因此文治等了半天,動也不敢動,隻支著耳朵,半點聲音也沒錯過。


    過了好一陣,送自己過來的太監也不曾回來察看,文治也不覺得周圍會有人盯著自己,而那似睡非睡的人,看上去那麽寧靜無害。好奇心如同小鉤子,鉤著他,往前走了兩步。


    看清楚那張臉的瞬間,他的臉倏然一熱。心中暫時不太能分辨清楚,麵前這人是男還是女。象是闖了女眷的寓所,文治麵紅耳赤地,頓時隻想退出去。然而,就在那一剎那,那人的眼裏忽然流了一行淚,順著因醉酒顯得嫣紅的臉頰,蜿蜒地淌下來。淡淡的,淚痕漸漸幹涸……眼睛終於睜開,葉文治被釘在原地,再不能移動。


    父親私下裏與人細細的私語,慢慢浮現出來。前兩年宮裏流傳出的男生女相,“迷惑”皇上的“妖孽”,原來就是他!那時候風波鬧得很大,後宮的妃嬪因此觸怒了皇上,慘遭一片腥風血雨。父親當時正值皇上信任當中,才秘密送了自己,做公子伴讀。而“翩舟公子”的真實身份,明顯被刻意隱瞞,這在之後越發險惡的宮廷生活中,越來越明顯。


    公子好靜,平日裏讀書習字,練劍打坐,都由文治陪著。他喜歡喝點小酒,酒量卻不好,一喝就醉,醉了也不纏人,睡覺而已。隻是很多時候,文治不太確定,公子是真醉了,還是他實在想醉,酒不成全,便假裝而已。


    晨昏輪轉,朝朝暮暮,日子過得還算順暢,隻除了太子來的時候。太子比公子還要年長五六歲,比文治是要大上十歲不止了。每次他來,都那麽不屑一顧地讓文治退下去。


    父親叮囑過他,不能得罪太子,年少的文治開始還忍得住,直到一次,無意撞見太子對公子強加的暴行,他呆住了。象是點燃了什麽,爆發了什麽,那一刻,他全不害怕,沖了上去。


    文治的回憶,在這一刻嘎然而止。這麽多年過去,那一幕,他依舊無法麵對,無法釋懷。而這些沉鬱,他不想知秋知道。知秋隻要記得,他的父親聰穎敏銳,為人謙和溫柔就好。至於公子的其他種種,便獨藏自己心中吧!


    早朝回來,因心事重重,倒忘了疲憊,問迎接出來的隨從三公子是否起身。


    “三公子倒象沒睡過。在書房等您呢!”


    文治一推開書房的門,迎麵吹來幹冷的風。窗竟是沒關,一室風起,知秋站在風口,渾然不覺得冷,聽見門聲,轉身迎上他的目光,並不象長夜未寐,相反雙眸清澈,似乎做了堅定抉擇。


    暗室的門悄悄地關閉個嚴實,隨著燈火亮起來,知秋坦蕩的一句話,讓文治暗自吃了一驚。


    “朝中已經有人洞察到了吧?”知秋的眼神在燭火中黑得讓人捉摸不定,見文治沉默不語,又輕輕詢問,“是太子的人?難不成……是龔放親自出的麵?”


    葉文治沒想到知秋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就這蛛絲馬跡的點滴串聯起來,轉而又慶幸自己及時與他說了,否則被他洞悉這其中的秘密,也不過是早晚而已。他心痛著保護了這麽多年的孩子,忽然間被逼迫著長大,又隱隱覺得,也許這樣的知秋,更加能夠保護自己,他也能稍微放心。


    “龔放找人暗示了娘娘,隨後也輾轉與我談過,這事不必明說,唯彼此心照不宣。他也是想用這一點,拉攏葉家的人扶持太子。”


    “姐姐怎麽想?”


    “龔放稍微提到皇後早逝的事,大抵是暗示,若太子登基,不會怠慢娘娘。”


    “皇上正值壯年,就提儲君登基,不是大逆不道嗎?”知秋稍壓了壓心頭之氣,他知道以逢春好強的脾氣,是不會輕易妥協就範,隻事到如今,有這關之生死的把柄握在人手中,不得不吃憋忍受罷了!


    “看一個孩子長大,有時候就是一眨眼,”文治有感而發,“知秋,不管龔放的拉攏,葉家如何應對,你都不能呆在皇上身邊了!那樣太危險,而且現在朝中動盪,你提議撤中書省,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走吧!知秋,聽大哥一句!”


    “就算大哥你暫時妥協,安穩了太子那頭,將來他利用了你,壯大太子的勢力,徹底革除你的法子,還是會把這事捅出去,不僅會告訴皇上,還會風傳滿朝文武,讓皇上除了滅葉氏滿門,別無他法固君威!葉氏九族三千五百條人命,都係在我一人身上,大哥,你覺得,我能一走了之,剩滿盤殘局,交給你一人收拾?”


    文治因知秋這一番話,心cháo起伏,那一瞬間仿佛他又回來,麵前背後都水茫茫一片,走投無路地看著自己。這時,知秋忽然說:“你不欠他什麽,大哥,不要再讓那已經亡故的人,拖累你。你照顧了我十幾二十年,到我替他……為你做些什麽的時候了。”


    “知秋……”


    眼睛酸澀cháo濕,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將洋溢心間的澎湃漸漸吸收了,知秋才緩緩而沉靜地說:“這件事唯一可能的轉機,是我,不是嗎?”


    “知秋你別傻了!你與皇上時間尚短,並不真正了解他的為人。當年先皇要他母親殉葬,才肯將皇位留給他,他完全可以拒絕,可他沒有!他連親娘都可以犧牲的人,他對你動的感情,跟他的江山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大哥是在這其中摸爬滾打過的人,也知道他那麽做,是唯一能挽救他娘倆性命的,事實是,他確實救下了自己的母親不是嗎?不管他心中還有沒有感情……這都是葉氏滿門,最後的機會。”


    說到這裏,知秋支離破碎的一顆心,已無再拚湊的可能,那一刻,他深深體會到,他與洪煜是再沒有任何機會了。本以為忍得住的眼淚,突然地“撲撲”落了下來。


    知秋再回到宮裏,直接到了禦書房,他知道這時間洪煜應該在批奏摺。而且正逢多事之秋,各懷心事的王公大臣,簡直快把門檻踩平了。正在當值的太監見是知秋,不敢怠慢,轉身就要去通傳。


    “皇上可有訪客在?”


    “有,兵部徐大人在。”


    “我在這裏等就好,不用通傳。”


    “那,大人去旁邊的暖閣等吧!奴才讓人沏些好茶,大冷天的,給您暖暖身子。”


    “多謝公公好意,這次就不給您添麻煩了。”


    洪煜從書房走出來,正好看見知秋倚欄而站,不知遠方何物,讓他沉默不語地孤身遠眺,在他身側,是掛著積雪的百年鬆柏,更襯托著他長身玉立,疏影橫斜。他悄悄走過去,先是沒說話,直到知秋因感受到他的到來,嘴角掛了一絲淺笑,才說:“怎麽不進去等?”一邊說一邊阻止要跪身請安的身體,“這倒讓朕想起一年多前的你,也是在書房外麵走來走去,你可記得那次?”


    “怎會不記得?”知秋苦笑,隻不過不象一年前,倒似乎過了三五載了。


    “你,心情不好?怎麽給你大哥罵了?”


    “皇上料事如神。”


    “嗯,朕也是……無能為力。雖然沒跟別人提過撤中書省的事,可你知道周圍不知道多少耳朵,多少眼睛,監視著朕呢!倒弄得滿朝皆知!如今便將矛頭都指向你,你大哥是覺得你不智,不懂明哲保身吧?”


    “大哥不是那種人,為的是別的事,皇上已經繁事纏身,臣又怎好拿這雞毛蒜皮的小事煩您?是皇上要知秋回來,就跟你打個招呼,才立刻過來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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