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知秋走後,逢春又講起知秋兒時一些趣事,洪煜聽得專心,轉眼就過了大半夜。講著講著,逢春腹中胎兒踢了她,她驚喘著,又幸福地笑了,那抿開的嘴角,象是朦朧光線中綻放的花,洪煜心中嘆了口氣,這女人跟自己做了十多年的夫妻,為了爭恩奪寵,整日勞情費神,勾心鬥角,這幾年是見老了,可到頭來,是不是隻為了自己多看她一眼?心腸借著酒意柔軟下來,他趴在逢春的肚子上聽胎動的聲音,這還真是個好動的娃,在娘肚子裏打滾一樣折騰。最終是這個獻寶的小傢夥留住了洪煜的人,皇上留宿的“雍華宮”的消息不脛而走。


    “榮貴妃” 韓初霽聽了自然很是不高興,本來當天皇上遊獵,遇見葉知秋,還盛讚所謂“明眸皓齒,顧盼生輝”,她心中便已頗多不慡,如今葉逢春大著肚子還能留皇上一夜,這能耐是見長啊!她向來覺得自己命比葉逢春好,不僅第一胎便是皇子,這幾年爭寵,她也總是壓著葉逢春一招。韓家背景與葉家不同,韓初霽的爺爺,是先皇極為重用的大將,為洪家打下天下立了汗馬功勞,先皇賜韓家世襲“護國公”,風頭一時無兩。後來,先皇又請出任過前朝宰相的葉氏出山,來權衡韓氏的勢力,開始了兩家的爭權之戰。到了這一代,葉家出了葉文治這個戰功赫赫的大將軍,文武雙管齊下,狠給韓氏子弟些壓力。朝廷上的風吹糙動在後宮反映得毫釐不慡,如今,葉逢春竟把親弟弟也弄出來,是想要獨斷後宮?想來又覺得是煙霧,怎麽說也是相府三公子,若落得男寵,豈不讓天下人看葉家的笑話?


    韓初霽急召了心腹,可應對的招數還沒出來,就傳來消息說,皇上已經下旨,即日詔傳葉知秋進宮小住。


    第二章


    紅呢拜墊鋪在禦書房門口,端正跪在上麵的少年,依舊穿了淺色的袍子,暗地兒的繡花,看似簡單雅致,做工卻十分講究。


    “臣葉知秋恭請聖安,萬歲萬歲萬萬歲!”


    洪煜抬頭看了一眼,卻笑了,


    “起來吧!幾日不見你,卻懂得規矩了!”


    一邊伺候的太監連忙搬了椅子,放在洪煜書桌的下首。葉知秋沒說話,坐姿挺拔,眉目之間透著一股秀麗可人。


    “朕見你麵熟,總覺得在哪兒瞧過你。”


    “那日在獵場是第一次見皇上。”


    “哦,” 洪煜對他招手說,“你過來,看看這棋該怎麽走。”


    葉知秋進來就看見洪煜自個兒在下棋,心裏納悶,又沒敢問,這下滿足了他的好奇,也不猶豫,走過去,探頭便看,黑子咄咄逼人,白子看似氣勢弱些,不知不覺地,他便執白子走了一步。剛走完就後悔了,連忙躬身認錯:“臣知罪……”


    “免了吧!” 不知怎的,洪煜見他被規矩禮數束縛得左右為難,倒覺得好玩兒,“何罪之有?”


    “臣,不該破了皇上的局。”


    “朕要你破的,怕什麽!來,繼續!”


    剛換上來的熱茶,在禦書房午後陽光之中,熱氣裊裊。香爐的檀香燒得慢慢矮了,日頭西斜,白日漸短。


    “真給你贏了!” 洪煜說著話兒,竟帶著高興,“平日那些大臣寧願輸銀子都不敢贏朕。總是朕贏,玩得無趣。象是他們花錢找朕陪著打發時間,不好。”


    葉知秋一聽,低頭皺眉,小聲道:


    “臣是不是又破規矩了?”


    他指的是贏了洪煜的事兒。


    “不是!” 洪煜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難得有跟朕真心真意下棋的人啦!”


    葉知秋這才鬆了口氣,不由得說:


    “皇上棋帶君王之風,攻防縝密,今日若不是心不在焉,臣也撿不到這便宜。”


    “哦?你看出朕心不在焉?”


    葉知秋點頭,說,“皇上可想說出來?臣願分憂。”


    洪煜長嘆一聲,背手而立,緩緩踱步到書房的一麵牆壁前,牆壁上懸掛著巨大的牛皮地圖,天還沒黑,書房之中的光線卻是暗了些,掌燈太監連忙點了高燭,一旁舉著。洪煜背對著葉知秋,說道:“你大哥葉文治在西北已駐守三年有餘,雖也有捷報傳來,卻始終沒有根本進展。再看,北有羅剎國擾邊,東南倭蔻橫行,雲貴叛軍猖狂,長江以南,前朝餘孽勢力不可小覬……舉國千瘡百孔,朕勵精圖治十五年,仍這樣一個結果,說來不免讓人倍覺遺憾。”


    葉知秋不贊同,站在洪煜身後,也注視著牛皮地圖說:


    “前朝後期統治昏庸荒誕,逢戰必敗,割地求和,百姓民不聊生,官逼民反,這張版圖上,割據了至少十五六塊,國將不國。自先皇起兵渭水,本朝二十餘年來,繼承前朝疆土;收復關東,建立布政使司;清理收編中原各地義軍;將前朝餘孽擠至東南一隅;西北叛亂已在鎮壓之下,西南一挫不成氣候……皇上十五年內完成的,是很多帝王一生不能成就之偉業,並且,勤政愛民,當數不可多得的聖明君主。”


    葉知秋的先生袁俠學貫古今,平日裏極注重對他的培養,因此他雖在山上過清修樣的生活,教育上其實從未怠慢過。他秉性純淨,想到哪裏便說到哪裏,麵對這樣悲觀的洪煜,並沒想著退避,隻道出心中所言,卻惹得洪煜回身注視,看了他好半天,才問:“你是這麽想的?”


    “袁先生這麽說的。”葉知秋坦誠回答,“先生高瞻遠矚,淡泊名利,所言客觀可信,知秋相信他的判斷。”


    “你這先生,朕有時間要見一見!”


    洪煜因為這一番話,頓覺心胸暢快。葉知秋清慡容顏的坦然相待,琅琅陳述的肯定崇拜,使他下午自己獨處時的孤寂悲愁,一時得以舒解。


    “先生做慣了閑雲野鶴,哪裏懂得這些君臣的規矩?”


    “你跟先生在哪裏清修?”


    “西郊‘雲根山’”


    洪煜恍然大悟,拍掌道:


    “朕這記性真不得了!就說看你麵熟!”


    原來兩年前,洪煜經過郊外“雲根山”,曾經在山中休息片刻。當時看見一白衣人飛快而過,他遠遠看,卻自覺得看得清楚,是一少年麵貌,怎知身邊的太監竟嚇破膽,非說是狐仙。


    “他們嘴裏的狐仙就是你呀!葉知秋!”


    葉知秋並不記得此事,卻也覺得有趣,竟有人把自己當狐仙。兩人共進晚膳,把酒言歡,說得極端投契。知秋孩童性格未褪盡,清茶淡酒,花樣點心,都能惹來他沉醉笑顏。洪煜抬頭,朗月當空,離十五中秋不遠了。


    葉知秋的進宮,不僅韓家極端策劃反對,連葉相本人也十分不情願,責怪葉逢春未與自己仔細商量,就私自拿主意把知秋引見給皇上。


    “這是一天天見冷了,”“雍華宮”的高牆,擋風雨,也遮了日頭,葉逢春神閑意定,“我讓二哥問過您的意見。”


    “他隻隨便提了一下,我還沒準許,他已將知秋領了出去。”


    “也不能怪二哥,當年大哥十八歲的時候,已經金榜高中武狀元,領軍出征。男兒誌在四方,總要有功名官銜,難道一輩子把他藏在府裏山上?”


    “可知秋他……”葉相欲言又止,心中已是百感交加,隻得嘆氣,“娘娘可知,皇上昨夜讓他留宿寢宮暖閣,這傳出去……葉家的臉麵往哪兒擱?”


    葉逢春依舊旁若無人地跟那鸚鵡玩兒著,“我著人打聽了,是昨夜聊得晚了,沒什麽。有我在,父親放心吧!知秋淪落不到男寵的份兒。”


    葉相感覺出這幾年女兒確實變了不少,不僅凡事敢拿主意,有時候還極端強勢,不容與她爭辯。


    “那有勞娘娘務必看管好知秋,留在宮中總得有個緣由,提醒皇上一下也好。”


    “這個交給我辦吧!一官半職,皇上也不會吝嗇。再說,父親您是太多慮,隻怕知秋的智慧,不輸給葉家任何一人!”說著,她頗含深意地看了父親一眼,“將來隻怕你我,都得靠他避蔭呢!”


    葉逢春看著父親遠去背影,卻覺得他是真的老了。人老了,就會多疑,會擔心不得善終,膽子也會越發地小。隻是當朝為相,與韓家爭權奪利這許多年,即使現在後悔害怕,葉家每個人,也隻能一條路走到黑,中途洗手江湖,不過讓那殺身之禍提前降臨罷了。況且,你真當那些秘密我不知道?葉逢春嗤然冷笑,我既入了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後宮,死也要死個明明白白!


    葉知秋天未亮便打坐吐息,剛坐了一會兒,就聽旁邊有聲音,窗外太監來回穿梭,看來是皇上起了。他睜眼一看,外麵天還沒亮,這幾天夜夜與皇上或博羿或潑墨,喝點小酒,聊到很晚。若不是自己多年來日日早起的習慣使然,自是要睡到日上三桿。可白天裏也不見皇上精神委頓,相反雙目炯炯,氣宇軒昂,身上的英武之氣,竟跟武將出身的大哥可較高低……忽覺得氣息亂了,知秋連忙收斂思緒,靜心屏神,才覺著順了,漸進入安靜端方之境。


    再起身太陽已經升起,有小太監進來服侍著用了早膳。又有禦書房的秉筆司禮太監過來跟他說:“皇上前日說起讓您去國子監視察的事,著奴才辦啦。今兒國子監祭酒楊大人,下朝以後在宮外等候,宮裏會派幾個侍衛跟隨,您,您這次了別忘了帶上出入禁宮的腰牌。”


    “行,有勞公公了。”


    知秋隻嫌棄那腰牌醜陋,平日裏,時常忘記,大內盤查極其嚴格,又有很多人不認識他,惹來不少麻煩。可後宮雖大,今天卻遇見了熟人。派過來的幾個隨從裏,有一個被知秋認了出來,是那個他目睹過被人欺負的鍾衛!


    初見鍾衛,是葉知秋進宮那天。家中的管家送至宮門外,正準備離開,知秋看見他正被頭目樣的人嚴厲地訓斥。那人長得不善,語氣稱得上刻薄,讓知秋不禁皺眉,便遣了管家過去詢問。相府的管家門路是很寬的,即使這守宮門的侍衛首領,也絕對說得上話。隻是管家並不想管這閑事,無奈對三公子的脾氣性子摸不到底,也不敢違背,才上去調解了一下。那頭目遠遠地朝知秋這頭看了一眼,恭敬地哈腰行禮,回身便遣走了鍾衛。


    “那天你為什麽挨罵?”


    從國子監回來的路上,知秋跟鍾衛說話,他在這宮中認識的人不多,對虎頭虎腦的鍾衛很有好感。


    “壞了長官的好事,”他說話溫吞,老實巴焦地,“還幸虧葉三公子幫忙解圍,不然,這差事怕是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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