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下起了傾盆大雨,你去溫源寧的校舍約他到橋上看虹去,有過這樣的事嗎?」徽因好奇地問。


    誌摩點點頭。


    「你在橋上等了多久,看到虹了嗎?」


    「看到了。」


    「你怎麽知道一定會有虹?」


    「嗬!那完全是詩意的信仰。」


    他娓娓地說著,眼睛定定地看著河水,仿佛他的滿腹心思已交付給蕩漾在水波裏的影子。


    初相識的時候,這目光就讓她的心無可名狀地顫動了一下。


    那天,在英國倫敦經濟學院留學的江蘇籍學生陳通伯,帶了一個高高瘦瘦飄然長衫的青年,到他們父女下榻的公寓,陳通伯介紹說:「這位叫徐誌摩,浙江海寧人,在經濟學院從賴世基讀博士學位,敬重先生的道德文章和書法藝術,慕名拜訪。」


    官場失意之後來倫敦講學的林長民,剛剛擺脫了政壇的困擾,很喜歡和青年人交朋友。他的周圍經常圍攏著一些青年學生,看得出,父親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玳瑁鏡片後麵閃動著迷離目光的青年。他們談得很開心,更多的時候,林長民談起徽因,甚至當著這個陌生青年的麵喊她的乳名「徽徽」。


    她原名林徽音,出自《詩經。大雅。思齊》:「思齊大任,父王之母。思媚周薑,京室之婦。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後來,為避免與當時一男性作家林微音相混,從1934年起改為林徽因。


    徽因莫名其妙地發現,誌摩的目光裏有一種異樣的神情,她不時地注意到他那長長的柔柔的下巴,當那下巴總是恰如其分地收回他的微笑時,她覺得這個年輕人很有趣。


    林長民問誌摩:「徐先生府上在海寧什麽地方?」


    「硤石。」徐誌摩回答。


    「硤石?」林長民的眼睛放出光來。「家嚴曾任海寧知府,硤石我是去過的,鏡一樣的平原上,鎮兩側兀自矗起兩座秀麗的山峰,你們那裏叫」雙山「。東山很美,那時我還小,常爬到山坡上去,那山坡上有種浮石,放在水裏沉不下去,西山有一種蘆葦,丟到水裏卻一下就沉下去了,你說怪不怪?」


    誌摩笑了:「浮石沉蘆,是硤石兩件罕事,難得你還記得那麽清楚。」


    林長民接下去說:「我還爬過東山頂上的六角寶塔,也和幾個小孩子把三不朽祠的香爐搬出來,我們輪流扮菩薩,享受香火。」他仿佛又回到那個搬香爐的年齡,神采飛揚起來。


    「如今那廟破得可不像樣子啦!香爐沒有了,菩薩也沒有了,沒有變的,隻有後山的白水泉,水還是那麽清,清得能看見水底的小石子。」誌摩也忘情了。


    「那時正貪耍,烏青青從屋頭往出跑,野勿曉得腳深腳淺。」


    「格老人家是伊拉格大官官歐!」


    兩人欣然忘機,竟不由自主地用硤石土話聊了起來。徽因如墜五裏雲霧,那雙杏子般眼睛轉動著:「爸,你們說什麽呀!」


    「伊勿曉得野那介,誌摩哩格位鄉黨!」林長民依然收不住興頭。


    徽因和誌摩笑得直不起腰來。


    鄉音如水,迅疾把初識的陌生消解了。


    那一晚,一老一少談了很久。


    從此,誌摩便成了林家常客。每天下午四點,飲茶是林長民的功課,這也是英國式的生活方式,他很快人鄉隨俗,這也是他祖上的習俗。英國人嗜茶,也有300年歷史,英文裏茶葉的發音,在19世紀中葉即按其故鄉福建語發音叫做tea.林家的下午茶,是完全英國式的,茶壺卻是傳統的中國帽筒式茶壺,壺上加一棉套,用來保溫,棉套做成穿長裙少女的樣式,客人喝茶時,林徽因便端上幾碟熱騰騰的小點心。


    誌摩常攜二三好友來陪林長民聊天。聊到興酣,林長民照例鋪開宣紙,呼徽因磨墨,筆走龍蛇,幾幅大字,爆出一片喝彩之聲。林長民的即興之作總是上乘的,常常是墨跡未幹,就被來客拿走了。興致高時,他揮毫懸肘,可從黃昏直到夜半。誌摩等人,鋪紙奉茶,也一樣興致勃勃。那些出神人化的書法作品,有許多被英國的朋友視為珍寶,必欲努力求之。


    林長民寫字陶然忘機,有時徽因便同誌摩在裏屋聊天。有一天,林長民放下筆時,徽因、誌摩雙雙從裏屋出來,他竟脫口對房中的陳通伯等客人叫道:「你們看,我家徽徽和誌摩是不是天生的一對?」


    徽因和誌摩頓然紅了臉頰。


    便是陳通伯也感到突兀,張大了嘴巴。


    此時,徐誌摩已同結婚4年的夫人張幼儀住在劍橋附近巴士頓鄉下。誌摩3年前隻身出國,先到美國麻州克拉克大學讀經濟學,一年前從美國來到倫敦,張幼儀是誌摩到英國後,由張莫若從硤石帶到這裏來的。


    林家同徐家相距不遠,誌摩通常騎自行車往返,有時也坐街車,聊得晚了,林長民也讓徽因送誌摩一段路。


    他們沿著通往巴士頓鄉下石板小路緩緩走著。濃重的霧氣悄悄從四周瀰漫上來。徽因的手電筒光可盈尺,為誌摩照著前麵的路。秋蟲在他們腳下鳴叫,唱著一支生命的古歌。頭上,不時有幾片枯黃的葉子飄落下來,那個季節已退到了時光的邊緣。


    「又是一葉落知天下秋了。」誌摩感嘆著。


    「徽因,你知道我最怕秋天。」他揀起一片葉子放在鼻子底下嗅著,仿佛要把那生命的餘燼吸進肺裏。「這是離人心上秋啊!3年了,我感覺得自己就像這片葉子,在不定的風裏飄來飄去,不知道哪兒是我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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