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斑對中國女人的威脅,較洋女人為少,白種女人血液中大概先天的含有雀斑素苗。不管你怎麽保養,一旦時機成熟,就勇猛的往外直冒,連原子彈也攔不住。常有美容院以包治雀斑為號召,恐怕不太可靠,如果花大錢能夠治癒它,桃女士固是有名的富婆也。


    中國女人的雀斑似乎來自鉛粉,提起鉛粉,心中便覺得一涼,柏楊先生幼時,在鄉下私塾攻讀詩書,每見有貨郎者,挑著雜貨擔,手執「不浪鼓」,進得村來,厲聲喊曰:「鉛粉!」婦女們各擰其小腳奔出,圍而疑之,貨郎則指天發誓曰:『它要不是真鉛,我出村便跌死。』生意極為興隆。二十年後,讀了學堂出版的新書,才悟到鄉下婦女們為啥每個人都滿臉雀斑之故。嗚呼,天天把鉛粉往臉上抹,鉛毒中膚,不爛掉鼻子,而隻爛出幾百粒雀斑,已經很客氣啦。


    隻要不胡亂擦粉,黃種女人似乎沒有生雀斑之虞,有些太太小姐或為了掩蓋其較黑的肌膚,或為了填塞與年齡俱增的皺紋,拚命擦粉,結果黑皮膚還是黑皮膚,皺紋還是皺紋。既抹不白,也填不平,反而把雀斑搞了出來。為了掩飾雀斑,又不得不再用更厚的粉。於是,惡性循環,一張女人的臉,塗成一張玩猴兒戲的假麵具矣。大詩人徐誌摩先生曾論及日本女人,批評她們「濃得不可開交」!到過日本的朋友恐怕均有此感,據說全日本女人每天往臉上抹的粉,集中起來,至少有五十噸之多。教人嘆為觀止。


    和雀斑同樣使人泄氣的,還有皺紋,包括眼角上的魚尾紋,和額上的抬頭紋。試觀兒童的小臉蛋上,絕沒有這些插曲,可知它乃漸老漸衰的象徵,不但使人厭,而且使人懼。


    民國初年,在青島執教的一位德國女教習,忽然愛上了一個中國青年,非嫁不可,那時德國的世界地位,比今天美國的世界地位烜赫多矣,該青年固然受寵若驚,該德國卻認為莫大羞辱,駐青島的德國領事老爺,招女教習至,問她為啥昏了頭?她答曰:「西方青年一過了二十歲,臉上便到處是鬍子,隻有中國青年的下顎光光,所以愛得緊。」


    此事以後發展如何,不問可知,女教習被押送回國嫁鬍子,丟下黃種小白臉空喜歡一場。這使我想到一點,男人到了成年,正當英俊,卻冒出鬍子,實在掃興;女人雖沒有鬍子可冒,但到了某一天,卻忽然大批生起皺紋來,則不僅是掃興而已,簡直使人痛哭流涕。蓋皺紋是年華的裏程碑,再科學不過,女人的年齡,騙得了戶籍員,騙不了仔細觀察的眼睛。據柏楊先生研究的結果,發現自古以來,獸醫們調查馬的年齡,從沒有聽說要它們出生證明過,而隻要撬開其嘴,數一下有幾個牙便知。因之,男人如欲知女人的年齡,似乎也不應盡信身份證。我今年七十有餘,前天和我同庚的堂妹來訪,朋友詢其健康如何,答曰:「俺才五十五歲,什麽事都做得。」客人去後,我責她說謊,她嚎曰:「你懂得屁,告到法院都沒人信你的話。」說畢,嗖的一聲,從懷裏掏出她的身份證,以她的身份證上出生年月計算,果然隻五十有五。原來敝堂妹乃有心之人,來台灣的那一天便布下埋伏,以便鎖住青春。


    有紅有白(2)


    身份證固不可靠,她們的口頭報告更不可靠,不是說得太小,便是故意說得太大——太大則你不相信,可發生心戰上反作用之效。而一般太太小姐的應付方法,則往往是笑眯眯的曰:「你猜我幾歲?」咦,僅隻她那充滿了盼望的一笑,便是鐵石心腸,都不忍把她的年齡往大處猜。於是,男人曰:「我猜你頂多二十四。」該四十二歲的女人,乃用一種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語氣否認曰:「哪裏,哪裏,老啦,老啦。」但她心中一喜,包管留你下來吃一頓油大,你如開口借錢,恐怕她當被子都得給你。


    查驗女人年齡之法,看牙齒當然不行,她們能給你看乎?隻要略微用點心思看看她們的抬頭紋和魚尾紋,便雖不中亦不遠矣,能摸之撫之更好,否則用眼細細掃描,也可發現奧秘。太太小姐們自然也知道皺紋在拆她們台,補救之法,傳統的一套是用粉硬往上塗,使人老眼昏花,發生錯覺。不過問題在於塞之填之之後,不敢發笑,一笑則粉落,粉落則臉上條條鐵軌,至為淒涼。所以,太太小姐們身上都備有一鏡,便是準備隨時觀察這些鐵軌並消滅之的。歷史上隻有虢國夫人不抹粉不塗胭脂,天生的有紅有白,光艷如鏡,杜甫先生有詩讚之曰:「卻嫌脂粉汙顏色」。隻是這種得天獨厚的女人太少,有這樣的容貌,就可走遍天下,不怕男人不婢膝奴顏,哀哀降服。


    除了用粉硬塞硬填之外,新法療皺,還有按摩之術,乃摩登太太小姐最喜愛的享受之一也。不過據說效果不太理想,蓋一旦按摩成了習慣,便非天天按之不可,否則肌膚鬆懈,條條下垂,就更要倒楣;道理非常明顯,君不見運動員乎?肌肉結實緊繃若彈簧,可是等到年齡漸老,跳不動,也跑不動時,便廢肉橫生,不可遏止。女人不察,隻單獨的在臉上亂搞,怎能下得了台哉?


    最精彩的療皺方法是開刀,把頂瓜皮切開,抓住臉皮硬往上拉,使皺紋展平,拉了之後,雖八十老媼,望之亦如三十許人。現代科學對女人的貢獻,可謂至矣大矣。五六年前,香港有演電影的一男一女來台結婚,並度蜜月,那女的很有點名氣,也很風騷,隻有一點,天稍微一涼,她必戴上帽子,原來她的頂瓜皮在日本曾挨過東洋刀,見不得風,受不得寒也。一旦風浸寒蝕,便奇癢酸痛。柏楊先生跟她在一起時,一直擔心萬一刀口線斷,臉皮唰的一聲如簾子般疊滑而下,那才教人嚇一大跳。嗚呼,塗粉則易長雀斑,按摩開刀則非小市民所能辦到,中等之家便似乎隻有靠鴨蛋青矣。據說想當年把清王朝搞亡了的那個慈禧太後那拉蘭兒,便天天用鴨蛋青敷到她閣下老臉之上,利用凝固後的繃力除皺;至於為啥用鴨蛋而不用雞蛋乎?大概鴨以魚蝦為主食,其蛋多賀爾蒙之故也。不過一旦太太小姐對鴨蛋青有興趣,這個家庭一定冷冷清清,像一座冰窖。有一天晚上,我去拜訪一個朋友,他太太獻茶之後,退坐一側,粉臉板得像一個討債精,頃刻之間,他的三個讀大學中學的女兒出現,她們粉臉板得度數更高,縱有殺父之仇,都不致有如此嚴肅的表情也。當下心中不安,起身告辭,朋友曰:「你不要緊張,她們剛敷了鴨蛋青哩。」蓋敷上鴨蛋青之後,嘴角連動都不能動,一動即破,繃不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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