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怎麽糊的?」前偽滿軍醫院長老憲把我的作品拿在手裏端詳著,「怎麽打不開?這叫什麽東西?」


    老憲是肅親王善耆的兒子,從小跟他的幾個兄弟姊妹受日本浪人川島浪速的教育。他在日本長大,學過醫。金碧輝(日名川島芳子)是他的妹妹,做過偽哈爾濱市長的金碧東是他的兄弟,一家滿門都是親日派漢奸。在蘇聯他跟我第一次見麵,曾經跪在我麵前哭著說:「奴才這可看見主人了!」現在跟我住在一起,卻是最喜歡找我的碴兒。原因是他為人尖酸刻薄,又極容易跟人爭執,卻又爭不過人,而我各方麵都不如別人能幹,向來沒勇氣和人爭論,所以成了他的發泄對象。


    我這時心裏混合著妒嫉、失望和對於譏笑的擔心,而老憲的多事偏又引起了人們的注意,紛紛過來圍觀那個作品,發出了討厭的笑聲。我走過去,一把從老憲手中奪下來,把它扔進了廢料堆裏。


    「怎麽?你這不是任意報廢麽?」老憲對我瞪起了眼。


    「誰報廢?我糊的差點,不見得就不能用。」我嘰咕著,又從廢料堆裏把我的作品揀回來,把它放在成品堆裏。這樣一擺,就更顯得不像樣了。


    「你放在哪裏,也是個廢品!」


    聽了他這句雙關話,我氣得幾乎發抖。我一時控製不住,破例地回敬了一句:「你有本事對付我,真是欺軟怕硬!」這句話碰了他的傷疤,他立刻紅了臉,嚷道:「我欺誰?我怕誰?你還以為你是個皇上,別人都得捧著你才對嗎?……」幸虧這時沒有人理他,組長也出來阻止,他才沒嚷下去。


    可是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老憲可不是個善罷甘休的人。


    第二天糊紙盒的時候,老憲選了我旁邊的一個位置坐下,從一開始糊起,總是用一種挑剔的眼光瞧我的活。我扭了一下身子,把後背給了他。


    我這天的成績,雖說比不上別人,總算有了些進步。到了晚上,所方用我們昨天生產所得的酬勞,買了些糖果發給我們。這是我頭一次享受自己的勞動果實(雖然我的成績是最次的),我覺得我分得的糖果,比過去任何一次吃到的都要甜。這時候,老憲說話了:


    「溥儀今天成績不壞吧?」


    「還好,沒有廢品。」我頂撞地說。


    「嘻,還是虛心些的好。」他的臉上皮笑肉不笑。


    「說沒有廢品就算不虛心?」我心中直冒火,糖果也不覺著甜了。我最討厭老憲的地方,就是他專愛挑人家高興的時候找碴子。「如果再出廢品,再隨你扣帽子吧。」


    我想堵他這一句就不再理他。不料他走到我那堆成品裏順手拿出了一個,當著眾人舉了起來說:


    「請看!」


    我抬頭一看,幾乎把嘴裏的糖果吸到肺裏去。原來我糊倒了標籤。


    我氣極了,真想過去把那盒子抓過來扔到那張凹凸不平的臉上。我控製了自己,半晌隻說了這麽一句話:


    「你想怎麽就怎麽吧!」


    「喝,好大口氣!還是臭皇帝架子。」他提高嗓門,「我對你批評,是對你好意。你不想一想。」他聽見門外看守員的腳步聲,嗓門更響了:「你還幻想將來當你的皇帝吧?」


    「你簡直胡說八道!」我激怒地回答,「我比你笨,不如你會說會做,我天生的不如你。這行了吧?」


    別人都離開了座位,過來勸架。我們這時住的房間很大,一共有十八個人,除我之外,有三個偽大臣,十四個偽將官。組長是老韋,也是偽將官。張景惠是三名偽大臣之一,他老得糊塗,平時不學習、不勞動,也不愛說話。這天晚上除了張景惠之外,其餘的都為了「紙盒事件」參與了議論。有人批評老憲說,既然是好意批評就不應大喊大叫地說話;有人批評我說,盒子糊壞了,就應承認,不該耍態度;蒙古族的老郭認為老憲的態度首先不好,不怪溥儀生氣;向來和老憲要好的一個偽禁衛軍團長則表示反對,說是老郭用「帶色眼鏡」看人;又有人說,這問題可以放到星期六的生活檢討會上去談,一時七嘴八舌,彼此各不相讓。正在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看見「禁衛軍團長」拉了吵得嘴角起沫的老憲衣襟一下,而且別人也都突然靜了下來。我回頭一看,原來管學習的李科員走了進來。


    原先管學習的李科長,已經調走了,新來的這位又姓李,大家因為對從前那位叫慣了「學習主任」,所以現在對這位李科員也叫「學習主任」。他問組長大家吵什麽,老韋說:


    「報告主任,是由一個廢紙盒引起的……」


    李科員聽完,把我糊倒標籤的紙盒拿起來看了看,說道:


    「這算是什麽大事,值得爭吵?標籤倒了,在上麵再糊個正的不就行了嗎?」


    李科員的這席話把大夥說得個個啞口無言。


    事情這還不算完。


    過了幾天,負責分配紙盒材料的小瑞向我們轉達,另外幾組要發起一個勞動競賽,問我們參加不參加。我們表示了響應。小瑞又告訴了一個消息,說小固在他們那個組裏創造了一個用一道手續糊盒的「底蓋一碼成的快速糊盒法」,效率比以前提高了一倍還多。我們組裏一聽,覺得參加競賽是不能用老辦法了,得想個提高效率的新辦法才行。那時我們常從報上看到關於技術革新創造的記載,如郝建秀工作法、流水作業法等等,有人從這方麵得到了啟發,提出了流水作業法,就是每人專搞一門專業,抹漿糊的專抹漿糊,粘盒幫的專粘盒幫,貼紙的專貼紙,糊標籤的專糊標籤,組成一道流水作業線。大家一致同意試試這辦法,我也很高興,因為這樣分工序的辦法,幹的活兒比較簡單,混在一起也容易遮醜。誰知道這樣幹了不久,問題就暴露出來了,在流水作業線裏,東西到了我這兒很快地積壓起來,水流不過去了。而且,這又是老憲發現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的前半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溥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溥儀並收藏我的前半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