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有點麻煩。」莊士敦坐進了汽車,皺著眉頭,用英文對我說。


    「不理他!」我滿肚子的氣,讓司機開車。車子開出了北府。我真想一輩子再不進這個門呢。


    莊士敦認為,不理這個張文治是不行的,總得設法擺脫他。在路上,他想出了個辦法:我們先到烏利文洋行停一停,裝作買東西,打發張文治口去。


    烏利文洋行開設在東交民巷西頭一入口的地方,是外國人開的出售鍾錶、相機的鋪子。我們到了烏利文,我和莊士敦進了鋪子。我看了一樣又一樣的商品,最後挑了一隻法國金懷表,蘑菇了一陣,可是張文治一直等在外麵,沒有離開的意思。到了這時,莊士敦隻好拿出最後一招,對張文治說,我覺得不舒服,要去德國醫院看看。張文治狐疑不安地跟我們到了德國醫院。到了醫院,我們便把他甩在一邊。莊士敦向醫院的棣柏大夫說明了來意,把我讓到一間空病房裏休息,張文治一看不是門道,趕緊溜走了。我們知道他必是回北府向我父親報信去了,莊土敦不敢放鬆時間,立刻去英國使館辦交涉。誰知他這一去就古無音信,等得我好不心焦。我生怕這時張文治把我父親引了來,正在焦躁不安的功夫,陳寶琛和鄭孝胥相繼到了。


    鄭孝胥的日記裏,有這樣一段記載:


    壬子初三日。韜庵(陳寶琛)、叔言來。昨報載:李煜瀛見段祺瑞,


    爭皇室事,李念言:「法國路易十四,英國殺君主,事尤數見,外交於涉


    必無可慮。」張繼出告人曰:「非斬草除根,不了此事。」平民自治歌有


    曰:「留宣統,真怪異,惟一汙點尚未去。」餘語韜庵曰:「事急矣!」


    乃定德國醫院之策。午後,詣北府,至鼓樓,逢韜庵之馬車,曰:「已往


    蘇州胡同矣!」馳至蘇州胡同,無所見,餘命往德國醫院。登樓,唯見上


    (溥儀)及韜庵,雲莊士敦已往荷蘭、英吉利使館。餘定議奉上幸日本使


    館,上命餘先告日人。即訪竹本,告以皇帝已來。竹本白其公使芳澤,乃


    語餘:「請皇帝速來。」於是大風暴作,黃沙蔽天,數步外不相見。餘至


    醫院,慮汽車或不聽命,議以上乘馬車;又慮院前門人甚眾,乃引馬車至


    後門,一德醫持鑰從,一看護引上下樓,開後門,登馬車,餘及一僮驂乘。


    德醫院至日使館有二道,約裏許:一自東交民巷轉北,一自長安街轉南。


    餘叱禦者曰:「再赴日使館。」禦者利北道稍近,驅車過長安街。上驚叫


    曰:「街有華警,何為出此!」然車已迅馳,餘曰:「咫尺即至!馬車中


    安有皇帝?請上勿恐。」既轉南至河岸,復奏上曰:「此為使館界矣!」


    送入日使館。竹本、中平迎上入兵營。韜庵亦至。方車行長安街,風沙悍


    怒,幾不能前,昏晦中入室小憩。上曰:「北府人知我至醫院耳,莊士敦、


    張文治必復往尋,宜告之。」餘復至醫院,攝政王、濤貝勒皆至。因與同


    來日館,廷臣奔視者數人。上命餘往告段祺瑞,命張文治往告張作霖。……


    關於莊士敦,鄭孝胥在日記裏隻簡單地提了一句,原因是他在德國醫院沒有看見莊士敦,莊士敦那時已經帶著忿懣到日本使館去了。我在日本使館裏和這位一去不回的莊師傅相見時,很覺奇怪。他對我解釋說:「我到英國公使那裏去了,麻克類說那裏地方很小,不便招待……既然陛下受到日本公使先生的接待,那是太好了,總之,現在一切平安了。」在那匆匆忙忙之中,我沒再細問——既然我保險了,過去的事情我也就沒有興趣再去知道了。後來我才弄明白,引起他忿懣的,並非像他那天和我解釋的「麻克類說,那裏地方很小,不便招待」,以致有失麵子,更不像後來在自己的著作《紫禁城的黃昏》一書中所說,隻有日本公使館才願意給我以有效保護(也許英國公使館有這個看法——他在書中是這樣說的),而他在這次爭奪戰中成了敗北者,才是使他忿懣的根本原因。


    鄭孝胥對自己在這次出逃中所起的作用,得意極了。這可以從他寫的兩首七言詩中看出來:


    十一月初三日奉乘輿幸日本使館


    陳寶琛、莊士敦從幸德國醫院,孝臀踵至,遂入日本使館。


    乘日風兮載雲旗,縱橫無人神鬼馳,


    手持帝子出虎穴,青史茫茫無此奇!


    是日何來蒙古風?天傾地拆見共工,


    休嗟猛士不可得,猶有人問一禿翁1。


    1見劉邦《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這位儼然以「猛士」自居的人後來藏了一幅畫:在角樓的上空雲霧中,有一條張牙舞爪的龍。陳寶琛虔誠地在畫上題了「風異」二字,並作詩一首恭維他:「風沙叫嘯日西垂,投止何門正此時;寫作昌黎詩意讀,天昏地黑扈龍移。」莊士敦頗知湊趣,也用英文把事件經過寫在上麵。


    讓鄭孝胥如此得意忘形的原因之一,是他在這場爭奪壟斷的戰鬥中,勝過了他的暗中對手羅振玉。羅不但沒有趕上這個機會,而且竹本大住這個值錢的關係,也被鄭輕輕拿在手裏,成了鄭的本錢。鄭、羅二人之間的衝突,原來是掩蓋在他們與王公們的爭奪戰後麵。而從這時起,開始了他們之間的爭奪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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