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麵上看,《聲無哀樂論》隻是一篇美學論文。在這篇論文中,嵇康提出了一個類似於19世紀奧地利美學家漢斯立克的觀點:音樂隻是美的形式,與情感無關。


    這,又怎麽犯了忌諱呢?


    因為與儒家思想相衝突。儒家美學認為,音樂是情感的表現。通過音樂,可以看出人心的向背,也可以陶冶性情敦風化俗。因此,音樂可以也應該為現實政治服務,統治階級則無妨利用音樂來實施治理,是為“樂教”。


    樂教和禮教相輔相成,共同組成禮樂文明。嵇康主張音樂隻是一種純粹的藝術形式,就是反對司馬集團的儒家士族路線,當然為司馬昭等人所不能容。


    更不能容忍的是,他公開表示不合作。


    跟年輕時的謝安一樣,嵇康很不願意做官。隻不過謝安終於東山再起,嵇康卻當真歸隱山林。與之神交的,是阮籍、山濤、向秀、劉伶、阮鹹、王戎。據說,他們七個人曾作“竹林之遊”,世人稱之為“竹林七賢”。


    其實竹林七賢並不是組織或團體,就連所謂竹林是否確有其地都很可疑。七個人的命運、性格甚至人品也各不相同。王戎是有名的吝嗇鬼,山濤則加入了司馬集團,並在調離尚書吏部郎崗位時,推薦嵇康接替自己。


    嵇康斷然拒絕,並寫下了《與山巨源絕交書》。


    巨源,是山濤的字。


    絕交原本是朋友之間的事,並不關乎政治。然而嵇康宣布與山濤絕交,卻是為了表明政治態度。事實上他們之間的友情依然存在,嵇康還在臨死前把兒子嵇紹託付給了山濤。他說:有巨源伯伯在,你不會成為孤兒。


    所以,這封信其實是寫給司馬昭他們看的。


    換句話說,與山濤絕交,就是與當局公開決裂。


    這就已經讓司馬昭不快,何況嵇康的態度和語氣更是堪稱惡劣。他陳述自己不願做官的理由居然是:愛睡懶覺不能早起;有警衛員和秘書跟進跟出不好玩;開會辦公要正襟危坐,不能抓虱子;不喜歡看寫公文;不愛參加婚禮和追悼會;討厭跟俗人做同事;不想多費腦子。


    嗬嗬,這簡直是拿官場開涮。


    更為嚴重的是,嵇康明確亮出了“非湯武而薄周孔”的旗號,而且聲稱不會改變觀點,隻能辭官不做。這當然是挑釁。據說,讀完這封信,司馬昭震怒。


    鍾會得誌,不過“逢彼之怒”而已。


    對此,嵇康其實是有思想準備的。他在信中說,自己的毛病,是剛直倔強,嫉惡如仇,直言不諱,而且遇事便會發作,完全管不住自己。


    嵇康並非沒有自知之明。


    實際上嵇康也沒打算管住自己。也許在他看來,獨立人格和自由意誌,是比生命更加寶貴的。一個人,如果活得窩窩囊囊,戰戰兢兢,有話不能說,有屁不能放,還要在權貴麵前唯唯諾諾,那還不如死了好!


    也許吧,也許。


    然而嵇康之死,對士林的震撼相當之大。當年拉風箱的向秀,就在嵇康死後投靠了司馬昭。司馬昭問:先生不是要學堯舜時期的那些隱士嗎?怎麽會在這裏?


    向秀卻回答:他們哪裏值得羨慕!


    司馬昭大為滿意。


    這不難理解。畢竟,多數人還是怕死的,包括阮籍。


    阮籍之醉  阮籍幾乎是泡在酒罈子裏度過一生的。


    這並不奇怪,因為飲酒是魏晉名士的標誌之一,要酒不要命的故事也層出不窮。比如有個名叫畢卓的,跟山濤一樣官居尚書吏部郎,隻不過是東晉的。某天晚上,他嗅到隔壁官署有酒香,竟翻牆過去偷酒,還拉著抓他的巡夜人一起喝。最後,這位老兄終因酗酒而被免官。


    阮籍就聰明得多。他的辦法,是向司馬昭申請去做步兵校尉,因為步兵校尉官署的酒特別好。司馬昭當然立馬批準,阮籍也因此而被稱為“阮步兵”。


    比阮籍更像酒鬼的則是劉伶。他常常讓僕人扛著鋤頭跟在身後,自己帶一壺酒坐在鹿車上邊走邊喝,並對那僕人說:我醉死在哪裏,就把我埋在哪裏。


    辛棄疾詞“醉後何妨死便埋”,說的就是劉伶。


    實在看不下去的劉太太便勸他戒酒。


    劉伶說:很好!不過我管不住自己,得請神幫忙。


    太太也隻好備酒備肉祭神。


    劉伶卻跪下來禱告說:天生劉伶,以酒為命。一飲一斛(讀如胡,十鬥),五鬥去病。女人的話,怎麽能聽?於是趁機大吃大喝,直到爛醉如泥。


    酒鬼總是能找到說法的,劉伶也一樣。


    這讓人想起了劉昶(讀如廠,劉昶字公榮),此公的特點是跟什麽人都能在一起喝酒。他的說法是:遇到比我強的,不能不跟他喝。遇到比我差的,不好意思不喝。如果遇到跟我差不多的,那就更得喝了。


    不過,阮籍和王戎卻另有說法。他們說:遇到比公榮強的,不能不跟他喝。遇到比公榮差的,也不好意思不喝。隻有遇到公榮本人,可以不跟他喝。結果,在阮籍和王戎那裏,劉昶一杯酒都喝不上,但談笑風生如舊。


    劉伶和劉昶這樣的,大約是純粹的愛酒,阮籍的酗酒則恐怕另有原因。一個可供參考的史實是:司馬昭想跟阮籍聯姻,阮籍卻連續大醉兩個月,此事隻好作罷。


    於是,到司馬昭加九錫,需要有人寫勸進表時,阮籍便故伎重演。可惜這回大家都不放過他,阮籍被叫醒後也馬上就一氣嗬成,寫了一篇文詞清壯的錦繡文章。眾人看過以後,都說是神來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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