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都無法釋懷哥哥慘烈而絕望的死亡,因而痛恨起那些高高在上的江湖人,甚至於痛恨整個江湖。


    但他始終也沒能明白關於遊傾城,韓驚鴻,乃至季無行與莫言對於哥哥究竟都是什麽樣的存在。


    是愛人,朋友,敵人,還是羈絆。


    因為他不懂哥哥為什麽每每提起遊傾城都是那樣溫柔,提起莫言便止不住的意氣風發,而麵對離自己最近的韓驚鴻,確是永遠都說不清明的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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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幼年時期,他唯獨見過遊傾城一麵。


    那是她產後來到秦城休養身體。


    瘦弱的身子,蒼白皮膚,著實讓人難以想像到這個女人會被叫做不如不遇而艷冠天下聲名顯赫。


    當時秦城陰雨紛紛,哥哥扶著她從船上下來。


    一把素淡的油紙傘,微微傾斜,露出這個素未謀麵的嫂子的真實容顏。


    幾乎是普普通通的江南美女,隻不過遊傾城有一雙燦爛的眼睛,明亮而幹淨,透視出她柔弱身體背後健康甚至強勢的靈魂,如同自己的母親。


    “這是子夜?”遊傾城款款走到堤岸上,帶了滿身水氣。


    穆子夜乖乖的叫了聲:“嫂嫂。”


    “真是個不錯的孩子。”遊傾城微笑,喚了身後的童初月:“來,讓子夜看看他的小外甥。”


    那個十幾歲的小丫鬟被人持著傘,小心翼翼的抱著嬰兒走上前來。


    多半是好奇,穆子夜第一回見到剛剛滿月的小孩子,立馬被吸引住了神情。


    白白嫩嫩的小臉蛋露在外麵,絲毫沒被雨影響,睡得香香甜甜,卷翹的睫毛好可愛好可愛。


    穆子夜輕輕抱了過來,滿懷溫暖,他瞅了好一會才問哥哥:“他叫什麽名字啊?”


    “夏笙,夏天的夏,笙蕭的笙。”江樓月笑笑。


    “一定是哥哥起的名字。”穆子夜撇嘴,因為母親喜歡音律,他從小學的是洞簫,而哥哥就是笙樂。


    “很好聽的,他將來也會像樓月一樣,是不是?”遊傾城溫婉的看著自己的夫君。


    那個雨天分外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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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女人很快便卸下了自己柔弱的盔甲,開始比男人更生猛的攻城略地。


    夏笙半歲時,武昌便有了震撼天下的龍宮。


    不可否認遊傾城是個奇才,不僅武學卓絕,而且城府深沉,頭腦聰慧。


    但她很多時候未免太聰明了,在不經意間便為自己種下了至毒的種子。


    這種子,就是和她一樣天賦異秉的穆子夜,那個在秦城碼頭溫文爾雅更會做作的孩子。


    在江樓月身邊的那段日子,穆子夜曾不止一次見過哥哥與嫂嫂的明爭暗鬥,他因憂慮而開始早熟,漸漸懂得一切原由都在於三大心經。


    一個原本虛無縹緲的傳說,卻全部陰差陽錯的掌握在了江樓月的手裏。


    他瞬時就明白了哥哥身邊或笑著或沉默著的那些麵孔,他開始明白哥哥在江湖上因何而貴重。


    對於江湖,最富有魅力的的詞彙,莫過於“天下第一”。


    而哥哥的手裏,就握著通往天下第一最可靠而便捷途徑的鑰匙。


    八歲仲夏時,江樓月不管不顧的把穆子夜送回到了母親身邊,同月,他死於四川的某個偏僻山洞。


    青萍穀的探子首先發現了大公子的屍身,他滿身是血,血盡而亡,山洞周圍布滿青萍穀秘藥,讓無生山人近身不得。


    而江樓月留下的,隻有一個身上藏了經書的,沉睡的孩子。


    穆子夜沒有親眼見過哥哥的死亡,但這場死亡在他的夢裏每夜上演而深入靈魂。


    這場死亡除卻痛苦,教給他的,更多的便是仇恨。


    仇恨久了,又漸漸深陷了下去。


    正如常言所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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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時常想起許多許多年前自己在中秋之夜與哥哥的對話。


    那是哥哥又和遊傾城吵了架,獨自坐在花園煩悶。


    他問江樓月,你喜歡嫂嫂嗎?


    江樓月點頭。


    他又問他,你喜歡嫂嫂多一點,還是喜歡韓哥哥多一點。


    江樓月沒有回答。


    穆子夜終於說出自己最迷惑的問題:難道離開海南到了秦城,哥哥一點都不後悔嗎?


    江樓月眼角微彎,一如既往的柔和,他說,痛苦的過程,遠遠好過幸福的空白。


    精緻的臉龐平靜的超乎想像。


    也許,就是因為哥哥的城府太淺了,所以才沒人能到達他豐沛的內心。


    這就是江湖的無力悲劇。


    47《笙歌》連城雪v47v


    誰知剛剛與方丈敘完近年所悟,從後院走到正殿,就看見夏笙踩在門檻上興致勃勃的抬頭瞅著觀音大士打量來打量去,頓時哭笑不得。


    “下來,那是不能踩的。”


    穆子夜彎彎嘴角。


    夏笙臉色依舊病態,精神卻好了許多,滿臉不解:“為什麽?”


    “不為什麽。”他拉住夏笙的手腕拖進涼慡的佛殿,說道:“小心菩薩怪罪,再求它就不靈了。”


    夏笙做了個怪表情,卻也聽話,接過正燃著的佛香沒再搗亂。


    穆子夜輕輕跪了下去,美目微閉,背卻挺得筆直。


    氤氳的香火縈迴在他的身邊,如夢如幻,比平日更沉靜了許多。


    夏笙也學著穆子夜的樣子,大大咧咧跪了下去,晃晃手裏的香,又清清嗓子。


    “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我希望,我希望...我隻是韓夏笙而已。”


    看得一邊伺候的小和尚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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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對於一個城的喜愛,其實是由熟悉開始的。


    當你在某處耽擱了太多的時光與哀樂,你就會對它念念不忘。


    闊別經年再回首,總是不禁感慨唏噓。


    秦城便具有這種氣質。


    微醺和風,細雨如織,不經意間,便留住了人間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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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蹄隨著韁繩的提起而漸漸放緩,一行人為首的青年翻身跳到地上,衣衫華美,明亮的眼睛卻疲憊的耷拉下來,抱怨說:“可是到了,我要去睡覺,全身都難受死了。”


    紫衣姑娘挑著丹鳳眼,嘟囔:“真是討厭,明明有宅院幹嗎要陪你住客棧。”


    “我又沒要你陪我,跟屁蟲。”夏笙仰著頭做個鬼臉。


    楊采兒氣呼呼的瞪他一眼:“誰跟你,我是跟著…”


    “別吵了,采兒,把這封信送過去。”


    一直坐在雪驄上的素衣男子開了口,聲音清悠,讓人過耳不忘。


    他身型高挑而優雅,挺直了背高高在上的傲然模樣,隻可惜了臉上帶著的碎銀麵具,璀璨得神秘。


    “哦。”


    楊采兒乖乖接過信函,一夾馬肚,噠噠噠的衝進人群便跑遠了。


    穆子夜躍到夏笙身邊,拉過他的手:“走吧。”


    夏笙猶豫:“你是不是也不願意住在這啊。”


    “沒有。”穆子夜微笑,輕聲說:“和你在一起,住在哪裏都好。”


    還沒等小韓做反應,身後就傳來怪裏怪氣的咳嗽。


    顧照軒擠眉弄眼:“怎麽沒人關心我啊。”


    穆子夜還笑:“去把采兒找回來吧,那信我不想送了。”


    顧照軒說話的嘴猛的閉上,又哀叫:“老大,你在耍我們嗎?”


    夏笙瞅著他幸災樂禍。


    “就不該和你們出來,就不該…”


    神醫悻悻上馬,估摸著穆子夜是想把人都打發光,便昧著良心徑直找地方吃肉喝酒去了。


    千時客棧的古樸招牌下,隻剩下一對如畫壁人,和兩匹噴著響鼻的駿馬。


    當然,還有江湖人無處不在的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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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了一冬的沉寂,春日裏水墨秦城猶如剛剛解凍的河流,蕩漾起稚嫩而新鮮的花朵。


    從二樓大敞的窗口望去,換上薄衫的姑娘們,便會在人群中格外的耀眼。


    或是淡綠或是水粉的裙擺蔓延過石路的枝枝蔓蔓,入眼得動人。


    當然,能吸引夏笙目光的,卻是小攤上掛著的五顏六色的濰坊風箏,風一吹,那些蝴蝶啊老鷹的翅膀,便汩汩的盪了起來。


    “客官,您的菜。”


    小二一聲吆喝,麻利的從大托盤上端下五六個盤子。


    夏笙回過頭,才發覺穆子夜正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茫然:“怎麽了?”


    穆子夜微微笑了,臉龐光潔的也似這春花一般,說:“沒事,你快吃吧,不是累了麽。”


    “你又不吃。我一個人多沒勁…”夏笙嘆氣,由於疲勞也不是很餓,隨便夾了兩筷子,每次吃飯都覺得老婆活的真是了無趣味。


    “我喜歡看你吃。”他回答道:“我吃下去會傷身的,這也沒辦法。”


    夏笙還是不服氣,剛要說話,窗口竟然撲稜稜落下個雪白的鴿子,矯健的爪子上綁了個紙條。


    穆子夜伸手拿過它,解下來看了看,臉色毫無變化。


    “怎麽了…”夏笙忍不住問,雖然他從不告訴自己那些正經事。


    穆子夜果然輕輕搖了搖頭,又像是忽然想起什麽,拿出了個小木盒。


    檀木雕著鏤空的花紋,穩穩噹噹擺在桌子上,十分精緻。


    夏笙愣了愣,問:“給我的嗎?”


    “恩。”


    小心翼翼的打開散發著檀香的盒子,夏笙拿出來一看,不禁愣了下:“這是什麽?”


    精巧吊墜,呈四稜柱狀,由於太細緻而看不清花紋,但陽光照下來,暈開的銀光非常好看。


    穆子夜定定的看著吊墜,水眸微垂,白皙到透明的眼瞼似乎試圖掩蓋住所有波動和情緒,穿著素淡的衣服,仿佛整個人都被覆蓋上了某種蒼白的色彩,隻有劃破寂靜的笑容,才微微安撫了小韓莫名忐忑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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