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因足弱攀緣上,檄為頭風指顧移。


    傳語故人開口笑,莫因晼晚嘆西垂。


    按:前七首皆寫世祖之崩,從各種角度看此事,既須湊足七首,又為韻腳束縛,征典將窮,不免竭蹶,故有"攪海魚龍避酒紅"這種入於魔道的澀怪之句;結尾"從此"雲雲,匪夷所思,已同打油,實由無可奈何,強湊成篇。至於末首,則為起承轉合之一結,理應一抒懷抱,一句一義,從容工穩,自是佳作。


    首句言頻年經營恢復之事。次句謂光復有望,小民生計將蘇,"射陂"即射陽湖,跨揚州、淮安兩府,《漢書》廣陵厲王胥得罪,其相勝之,奏奪王射陂草田,以濟貧民。三句勉勵鄭成功及早北伐,於此可知,鄭成功入台,非江南遺老所望。四句仍用曹孟德臨江賦詩典,非復"繞樹三匝,無枝可棲",意謂此番北伐,必能在江南建立據點。


    後半首自抒懷抱,五、六言"老驥伏櫪,雄心未已",上馬殺賊,力不從心;但安坐草檄,則不讓陳琳,指顧可就。"傳語故人"泛指誌在恢復之遺老;末句足見信心,不止於事有可為的慰藉之詞。


    但一年以後就不同了。《後秋興》之十二,題下自註:"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後,大臨無時,啜泣而作。"此為獲知永曆被俘以後所作。第一首雲:


    滂沱老淚灑空林,誰和滄浪訴鬱森?


    總關沉灰論早晚,空於墨穴算晴陰。


    皇天哪有重開眼,上帝初無悔亂心。


    何限朔南新舊鬼,九嶷山下哭霜砧。


    此為窮極呼天之語,但第六首依然寄望於鄭成功,詩雲:


    第117節:第四章 世祖(55)


    枕戈坐甲荷元功,一柱孤擎溟渤中。


    整旅魚龍森束伍,誓師鵝鸛肅呼風。


    三軍縞素天容白,萬騎朱殷海氣紅。


    莫笑長江空半壁,葦間還有刺船翁。


    末句"葦間",錢遵王原注引《莊子·漁父篇》:"延緣葦間,刺船而去。"非是,實用《越絕書·越絕荊平王內傳》所敘的故事,伍子胥奔吳,至江上得漁者而渡:"子胥食已而去,顧謂漁者曰:掩爾壺漿,無令之露。漁者曰:諾。子胥行,即覆船挾匕首自刎而死江水之中,明無泄也。"牧齋以子胥期望鄭成功,而以漁者自況,意謂鄭成功若能復楚,則己當捨身相助,以成其誌。但鄭成功是辜負他的老師了。


    最後八首作於康熙二年癸卯夏天,題下自注雲:"自壬寅七月至癸卯五月,訛言繁興,泣血感慟而作,猶冀其言之或誣也。"所謂"訛言"即永曆為吳三桂所弒,新朝君臣既諱此事,兼又道遠,所以錢牧齋還存著萬一之想,"冀其言之或誣"。


    其第四首為鄭成功而作,詩雲:


    自古英雄恥敗棋,靴刀引決更何悲?


    君臣鰲背仍同國,生死龍胡肯後時。


    事去終嗟浮海誤,身亡猶嘆渡河遲。


    關張無命今猶昔,籌筆空煩異代思!


    首聯言鄭成功之死,齧指而亡,無異自盡,故謂"靴刀引決"。頷聯據錢遵王註:"陶九成《草莽私乘》:方鳳挽陸君實詩:祚微方擁幼,勢極尚扶顛,鰲背舟中國,龍胡水底天。鞏存周已晚,蜀盡漢無年,獨有丹心皎,長依海日懸。"按:陸君實即陸秀夫;此言永曆與鄭成功先後皆亡。項聯"事去終嗟浮海誤",此無定論,足征張蒼水卓識。以下用宗澤及關張典,未免溢美。


    《後秋興》另有八首,為柳如是勞軍定西侯張名振所部而作:


    負戴相攜守故林,翻經問織意蕭森。


    疏疏竹葉晴窗雨,落落梧桐小院陰。


    白露園林中夜淚,青燈梵唄六時心。


    憐君應是齊梁女,樂府偏能賦槁砧。(其一)


    丹黃狼藉鬢絲斜,廿載間關歷歲華。


    取次鐵圍同穴道,幾曾銀浦共仙槎。


    吹殘別鶴三聲角,迸散棲烏半夜笳。


    錯記窮秋是春盡,漫天離恨攪楊花。(其二)


    北鬥垣牆暗赤暉,誰占朱鳥一星微?


    破除服珥裝羅漢,滅損齏鹽餉佽飛。


    娘子繡旗營壘倒,將軍鐵矟鼓音違。


    鬚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視瘠肥。(其三)


    閨閣心懸海宇棋,每於方罫係歡悲。


    乍傳南國長馳日,正是西窗對局時。


    漏點稀憂兵勢老,燈花落笑子聲遲。


    還期共覆金山譜,桴鼓親提慰我思。(其四)


    水擊風摶山外山,前期語盡一杯間。


    五更噩夢飛金鏡,千疊愁心鎖玉關。


    人以蒼蠅汙白璧,天將市虎試朱顏。


    衣朱曳綺留都女,羞殺當年翟茀班。(其五)


    歸心共折大刀頭,別淚闌幹誓九秋。


    皮骨久判猶貰死,容顏減盡但餘愁。


    摩天肯悔雙黃鵠,貼水翻輸兩白鷗。


    更有閑情攪腸肚,為餘輪指算神州。(其六)


    此行期奏濟河功,架海梯山抵掌中。


    自許揮戈回晚日,相將把酒賀春風。


    牆頭梅蕊疏窗白,甕麵葡萄玉盞紅。


    一割忍忘歸隱約,少陽原是釣魚翁。(其七)


    臨分執手語逶迤,白水旌心視此陂。


    第118節:第四章 世祖(56)


    一別正思紅豆子,雙棲終向碧梧枝。


    盤周四角言難罄,局定中心誓不移。


    趣覲兩宮應慰勞,紗燈影裏淚先垂。(其八)


    柳如是曾赴定海犒勞定西侯張名振所部義師,順便渡蓮花洋進香普陀,為羅漢裝金,此八首七律為牧齋送別之作。張名振歿後,義師為張蒼水所接統,無論士氣、訓練,皆較鄭成功所部為優,所惜軍實不足。鄭成功倘真為英雄,傾心與張蒼水合作,則與清朝劃江,乃至劃河而治,絕非不可能之事。無奈鄭成功為"豎子";自思明入海,其人即不足為重,而張蒼水雖僻處孤島,二、三門弟子以外,隻養了兩頭小猿,充瞭望警報之任,但一身係朱明的存亡,故以張蒼水之死為明亡之年,其時為康熙三年甲辰。我談康熙,亦即由這年開始。


    後記


    《清朝的皇帝》談到德宗、慈禧先後崩逝,即告結束,未談宣統的原因是:第一,宣統三年之中,溥儀本人無可談。談他是另一話題。詳近略遠,史家通則,拙作雖是閑談,亦期不悖史例,但那一來,就會大談民初人物,甚至還要談日本人與英國人(莊士敦),跑野馬會跑得漫無邊際,不如就此打住。其次,清朝至光緒三十三年丁未政變,慶王、袁世凱與端方等相勾結,排去瞿鴻禨、岑春煊時,愛新覺羅皇朝可說已不可救藥。宣統三年不過此一皇朝的"彌留"狀態,無可談,亦不必談了。


    談完了事實,少不得還要發點議論,猶如紀傳以後的論贊。茲請先一論清朝亡國的原因,也就是解釋何以丁未政變可以看出清朝已無可救藥。


    這就要先談一談我自己摸索出來的研究歷史的兩個關鍵性的問題,一個是,歷史的重心在民生,亦就是歷史的重心在經濟;而經濟的重心在交通,這交通是廣義的,包括水利在內。凡有舟楫之利,易求灌溉之益,苟獲馳驛之便,何難平準之濟?任何時代的交通水利都能充分反映經濟情況,同時亦可看出軍事態勢的強弱、社會風俗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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