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又復接戰,《實錄》載:


    甲子,敵犯鑲紅旗汛地,我軍擊卻之,旋復來戰。太宗文皇帝張黃蓋,指揮將士布陣,敵望見悉退。太宗文皇帝諭諸將曰:"今夜敵兵必遁,我左翼四旗護軍,可至右翼汛地排立;右翼四旗護軍,及騎兵蒙古兵前鋒兵,俱比翼排列,直抵海邊,各固守汛地。敵兵有遁者,如百人則以百人追之;千人則以千人追之;如敵兵眾多,則汝等協力追擊,直抵塔山。"是夜初更,明兵沿海潛遁,我諸將各遵上命,由汛地邀截,奮擊窮追,殺死及赴海死者不可勝計。


    按:洪承疇所率八總兵,最得力者玉田總兵曹變蛟,屯乳峰山七營就是曹變蛟的隊伍;其次為前屯衛總兵王廷臣;可寄以厚望者,寧遠總兵吳三桂、宣府總兵楊國柱。鬆山之敗,始自楊國柱之中伏。楊為義州衛人,其侄楊振為本衛指揮,崇禎十二年,清太宗利用孔有德攜來的大炮首攻鬆山時,巡撫方一藻議遣將救鬆山時,隻有副總兵楊振自告奮勇,行至錦縣以南十裏呂洪山中伏,全軍皆沒,楊振被擒,令往鬆山說守將副總兵金國鳳來降。到得離鬆山一裏許,楊振南向而坐,告訴他的隨從李祿說:"你到城裏告訴金副總兵,務必堅守,援軍馬上就到了。"李祿到了城下,如言轉達,金國鳳防守益堅,清兵無功而還。楊振、李祿則皆被殺。


    楊國柱陣亡之處,即楊振殉職之地;《明史》卷二百七十二《楊國柱傳》:


    第48節:第三章 太祖、太宗(29)


    國柱,崇禎九年為宣府總兵官,十一年冬,入衛畿輔,從總督盧象昇戰賈莊,象昇敗歿,國柱當坐罪。大學士劉宇亮、侍郎孫傳庭皆言其身入重圍,非臨敵退卻者比,乃充為事官,戴罪圖功。十四年,祖大壽被困錦州,總督洪承疇率八大將往救,國柱先至鬆山,陷伏中。大清兵四麵呼降,國柱太息語其下曰:"此吾兄子(按:指楊振)昔年殉難處也。吾獨為降將軍乎?"突圍中矢,墮馬卒。


    據此可知《清太宗實錄》所謂"明總兵八員,率兵犯我前鋒汛地,我前鋒軍擊敗之"雲雲,不免誇張。事實上是救錦州時,楊國柱的兵先到,與其侄一樣,在呂洪山中伏。獨怪楊國柱既為錦州以北的義州衛人,對這一帶的地形應該熟悉,且復有其侄的前車之鑑,而竟漫不經心,蹈其覆轍,此中真有天意在。


    楊國柱之敗,不獨出師不利,大損士氣;而筆架山積聚之失,軍食堪虞,尤足以動搖軍心。清太宗至此,乃改變戰略:原來是見機行事,可戰則戰,不可戰則退;由於旗開得勝,因而決心改採攻勢。如前所引,將左翼(東麵)四旗調至右翼,並自北而南比翼排列,直抵海邊,目的是在斷明軍的歸路。


    《明史》卷二百七十二《曹變蛟傳》:


    (崇禎)十四年三月,(洪承疇)偕變蛟、(馬)科、(白)廣恩先後出關,合三桂、廷臣,凡……駐寧遠。承疇主持重,而朝議以兵多餉艱,職方郎張若麒趣戰。承疇念祖大壽被圍久,乃議急救錦州……國柱戰歿,以山西總兵李輔明代之。承疇命變蛟營鬆山之北、乳峰山之西,兩山間列七營,環以長壕。俄聞我太宗文皇帝(按:《明史》為清人所修,故曰"我太宗文皇帝",以明非明成祖)親臨督陣,諸將大懼。及出戰連敗,餉道又絕,(王)樸先夜遁,通、科、廣恩、輔明相繼走,自杏山迤南沿海,東至塔山,為大清兵邀擊,溺海死者無算。變蛟、廷臣聞敗,馳至鬆山,與承疇固守。三桂、樸奔據杏山,越數日欲走還寧遠,至高橋遇伏,大敗,僅以身免。先後喪士卒凡五萬三千七百餘人。


    我所引用的《明史》,係據幹隆四年殿本影印;上引文中,有一字之誤,而關係甚大,即"東至塔山"之"東"字應為"西"字。敘戰史最要緊的是,地理方位必須清楚。如王樸等夜遁,"東"至塔山,則為自投羅網。山海關在西麵,想遁回關內,自然應該往西,往東就不可解了。


    我在前麵曾敘過錦州、鬆山等地的關係位置,這裏需要再重敘一遍,以清眉目。按:自山海關至錦州,乃由西南往東北;由東北往西南,則錦州之南為鬆山,鬆山之南為杏山,杏山西南為高橋,高橋之南為塔山,塔山之南為連山(錦西),連山之南為寧遠(興城),即為吳三桂的防區。


    當楊國柱敗歿於錦縣之南的呂洪山時,其他各軍亦已到達鬆山附近;在王樸夜遁、吳三桂等相繼逃走時,是由鬆山、杏山附近向西過高橋,至塔山附近為清軍所攔截,此即清太宗絕其歸路之計。王樸、吳三桂遇阻而退,還據杏山。及至第二次再逃,目的地是寧遠,自然仍舊往西;而清軍則已自塔山進至高橋設伏。


    檢討此一役的因果關係,以楊國柱呂洪山中伏大敗為戰局變化的關鍵;而所以出現此一關鍵,則由於張若麒的促戰。張若麒亦《貳臣傳》中人,籍隸山東膠州,兩榜出身,以為楊嗣昌收買劾黃道周,得由刑部主事調兵部職方司。明朝兵部權重,四司中武選掌除授,職方掌軍政,其職尤要。《貳臣傳》本傳:


    第49節:第三章 太祖、太宗(30)


    (崇禎)十四年,我太宗文皇帝圍錦州,總督洪承疇集諸鎮兵來援,未敢決戰。兵部尚書陳新甲遣若麒往商於承疇,欲分四路夾攻。承疇慮兵分力弱,議主持重;若麒以圍可立解入告,新甲益趣承疇進兵。若麒屢報捷,洊加光祿寺卿。既而諸軍自鬆山出戰,我師擊敗之,殲殪各半。若麒自海道遁還,新甲庇之,復令出關監軍。


    又:《明史》二百五十七《陳新甲傳》:


    時錦州被圍久,聲援斷絕,有卒逸出,傳祖大壽語,請以車營逼,毋輕戰。總督洪承疇集兵數萬援之,亦未敢決戰。帝召新甲問策,新甲請與閣臣及侍郎吳甡議之,因陳"十可憂,十可議",而遣職方郎張若麒麵商於承疇。若麒未返,新甲請分四道夾攻,承疇以兵分力弱,意主持重以待,帝以為然,而新甲堅執前議。若麒素狂躁,見諸軍稍有斬獲,謂圍可立解,密奏上聞。新甲復貽書趣承疇;承疇激新甲言,又奉密敕,遂不敢主前議。若麒益趣諸將進兵。


    其時張若麒在前方的身份為監軍,故得促諸將出戰,後來禦史劾張若麒有"督臣洪承疇派軍遠出,若麒任意指揮,視封疆如兒戲,虛報大捷,躐光祿卿,冒功罔上"之語,此為明朝軍事指揮製度上積漸而成的一種不合理現象。但洪承疇既膺專閫之寄,則"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雖不必明言,實際上可以一方麵敷衍張若麒,一方麵獨行其是。兩百年後曾國藩、胡林翼平洪楊,即本此原則以行,視官文如張若麒,刻意交歡,推功歸之,"我打仗,你升官",但求勿掣肘、勿亂出主意,卒成大功。我曾說過,同光之能中興,實由君臣皆熟讀《明史》,能懲其失。恭王當政,一本肅順重用漢人的原則,授權曾國藩節製五省,"不為遙製",而曾國藩遂能以明末將帥為鑑,懲其失,師其長,如剿撚之布長圍、設老營,無非楊嗣昌"四鎮六隅,十麵三網"的變化。今以洪承疇與張若麒、曾胡與官文之情況相比較,可為我的看法之另一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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