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在晉的本意亦隻在守山海關,欣然納議,請巨款在關門外八裏舖築關城。寧遠道袁崇煥及王在晉的好些幕僚都不贊成,而王在晉不顧。


    奏疏到京,首輔葉向高以為僅憑書麵上的說明無法判斷,次輔孫承宗自請"身往決之"。到關一看,認為王在晉的想法根本不通。據《明史·孫承宗傳》,當時有這樣一段對話:


    孫:"新城成,即移舊城四萬人以守乎?"


    王:"否。當更設兵。"


    孫:"如此,則八裏內守兵八萬矣。一片石西北不當設兵乎?且築關在八裏內,新城背即舊城址,舊城之品坑(高陽按:掘壕成品字形謂之品坑)地雷為敵人設,抑為新兵設乎?新城可守,安用舊城?如不可設,則四萬新兵倒戈舊城下,將開關延入乎?抑閉關以委敵乎?"


    第26節:第三章 太祖、太宗(7)


    王:"關外有三道關,可入也。"


    孫:"若此,則敵至而兵逃如故也,安用重關?"


    王:"將建三寨於山,以待潰卒。"


    孫:"兵未潰而築寨以待之,是教之潰也。且潰兵可入,敵亦可尾之入。今不為恢復計,畫關而守,將盡撤藩籬,日鬧堂奧,畿東其有寧乎?"


    按:以上一問一答,如不明山海關的地形,不知王在晉的荒謬。山海關的正麵,亦即由南麵的海邊,往北抵山,約計四十裏。北麵轉折往西之處即"一片石關",俗稱"九門口",為山海關的要隘,故當設兵防守。由一片石往南凡歷五關到海,其中有一個關就叫"三道關",北距一片石、南距山海關各為二十裏。王在晉的意思,新城如不守,四萬新兵可由"三道關"入關。所謂"舊關",則指原來的山海關。及至孫承宗詰以"兵逃如故,安用重關?"自覺失言,因謂另築三塞以待潰卒。真是越說越不成話了。


    論理語窮,於是孫承宗就地召集軍事會議,議守關外。關外又守何處呢?袁崇煥主守錦州西南的寧遠;閻應泰主守寧遠以南十二裏海中的覺華島,此處為後來明軍屯糧之地;王在晉則主守"中前所城",此城在寧遠之西一百六十五裏,而寧遠距山海關一百九十裏,換句話說,中前所城在山海關外二十五裏之處。很顯然,王在晉是怕關外守不住,為了逃起來方便,所以主守中前所城。


    孫承宗支持守寧遠之議,但希望由王在晉提出建議,誰知花了七晝夜的工夫,未能說服王在晉。迫不得已,還朝以後,據實上奏。


    孫承宗的奏疏中說:


    與其以百萬金錢浪擲於無用之版築,曷若築寧遠要害;以守八裏舖之四萬人當寧遠沖,與覺華相犄角。敵窺城,令島上卒旁出三岔,斷浮橋,繞其浚而橫擊之,即無事,亦且收二百裏疆土。總之,敵之帳幕必不可近關門,杏山之難民必不可置膜外。


    不盡破庸人之論,遼事不可為也。


    按:寧遠即今興城,乃恢復遼金的舊名。興城以東為杏山及鬆山,當小淩河西岸;渡河為今錦州,明朝稱為廣寧中屯、左屯衛;過大淩河在今溝幫子、鎮安一帶,始為明朝的廣寧衛。


    覺華島今稱菊花島,在興城以南十二裏海中,上有海雲、龍宮兩寺。明朝通海運時,東南糧秣接濟山海關,即囤覺華,雖離海十二裏,實為沙灘,水淺時涉足可過,不煩舟楫。所謂"三岔",當指小淩河自海而北,過杏山後,分出女兒河、湯河兩支流,遂成三岔而言。當敵窺寧遠城時,必須過杏山、鬆山,渡雙樹鋪河,方到城下;此時覺華島的守卒,由東麵在小淩河西岸登陸,預備燒斷敵軍在雙樹鋪河所搭浮橋,攔腰襲擊,則敵無歸路,必當速退,可解寧遠之危。


    奏疏以外,孫承宗復在熹宗禦經筵時,麵奏王在晉不足任,於是調為南京兵部尚書,並斥責逃入關內、附和築城之議的監司邢慎言等。遼東經略一時不得其人,孫承宗奮然請行,詔"以原官督山海關及薊、遼、天津、登萊諸處軍務",並以閻應泰為遼東巡撫。《石匱書》卷八《孫承宗傳》:


    承宗請行邊,天子禦書餞送,詒書鄭重,以漢諸葛亮、唐裴度為比。出鎮之初,關門三十裏外,斥堠不設;經營四年,闢地四百裏,徙幕逾七百裏,樓船降騎,東巡至醫無閭。


    醫無閭山在今鎮北附近,已及廣寧;易言之,王化貞所棄的廣寧,幾已收復。至天啟五年八月,孫承宗為閹黨所攻去職,兵部尚書高第代為經略。孫承宗前後在關四年,修復大城九、堡四十五,練兵十一萬,造甲冑器械等攻守之具數百萬,拓地四百裏,開屯五千頃,而滿洲始終不敢犯。孫承宗不去職,豈有後來清兵入關之事?


    第27節:第三章 太祖、太宗(8)


    明末清初與山海關有關者,有兩高第:一為山海關總兵,本人即為榆林籍,後降於清,隨多鐸征河南,《清史列傳》列於"貳臣";一即此處要談的遼東經略,他是關內灤州人,字登之,兩榜出身,在孫承宗出鎮遼東時,為兵部尚書,亦主撤兵守關,孫承宗駁而不行。明朝的兵部尚書,既掌軍政,亦主軍令,猶如現代集國防部部長與參謀總長於一身,稱為"本兵",威權極重,孫承宗駁了他的政策,認為大損威望,因而不睦。既代孫承宗為遼東經略,自然一反孫承宗所為,撤關外之兵。袁崇煥時為寧前道,不奉命,他的理由是:"我是地方官,守土有責,情願死在寧遠,不撤。"高第無以相難,隻好不聞不問。


    在孫承宗守遼的四年間,滿洲隻零星騷擾,不敢大舉入侵,因為太祖極見機,知道孫承宗不好惹。現在換了與王在晉一丘之貉的高第,自然不客氣了。高第頭一年十月到關,太祖第二年(天啟六年,天命十一年)正月率諸貝勒大臣西征,統兵號稱四十萬。一路勢如破竹,高第坐視不救。


    袁崇煥與總兵滿桂,隻數千兵,固守寧遠;太祖旨在攻關,關門一下,寧遠不潰即降,無足為憂,因而繞城而西,橫截山海關大路,同時分兵取覺華島。不道袁崇煥在城上發炮,太祖不敵而退。《石匱書》袁傳記其事雲:


    丙寅(天啟六年)北騎四十萬逼寧遠城,城中戍守數千人,兵勢單弱,城外有紅(衣)炮數門,無敢發者;崇煥事急,勒唐通判親自發炮。凡放紅(衣)大炮者,必於數百步外掘一土塹,火著線,即翻身下塹,可以免死。唐通判不曉其法,竟被震死;炮過處,打死北騎無算,並及黃龍幕,傷一裨王。北騎謂出兵不利,以皮革裹屍,號哭奔去……遼東人謠曰:"苦了唐通判,好了袁崇煥。"


    此真齊東野語!袁崇煥復因崇禎中清太宗的反間計而被殺,傳首九邊;天下皆以為袁崇煥通敵傾國,雖正人君子亦然,毫無例外,此所以張岱賢者,能有如此筆墨。


    捷報到京,本為閹黨的兵部尚書王永光,一反支持高第的態度,上疏請重用袁崇煥:


    遼左發難,各城望風奔潰。八年來賊始一挫,乃知中國有人矣!蓋緣道臣袁崇煥平日之恩威有以懾之,維之也。不然,何寧遠獨無奪門之叛民、內應之奸細乎?本官智勇兼全,宜優其職級,一切國外事權,悉以委之,而該道員缺,則聽崇煥自擇以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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