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的性情我最清楚,若素節真得了什麽大病,這會兒早鬧得沸反盈天了。派個宦官來稟奏,必定是小毛病,不過是想趁機叫我到她那邊去。”


    “那你就去唄。”媚娘大大咧咧道。


    “我現在是越來越不想去淑景殿了,隻要一進她的門,除了念叨孩子那點兒事,就是抱怨皇後,要不就……”話說一半李治頓住了,不住搖頭。


    他雖未明言,媚娘也能猜到,要不就是咒罵從感業寺回來的狐媚子!心中雖恨,卻扮作一臉寬宏勸道:“即便如此,素節畢竟是你最珍視的骨肉,皇家命脈所係。孩子病了,你怎能不放在心上?”


    李治不發一語,默默低著頭——他真的很在乎素節嗎?或許連他自己都說不好。他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生母雖然早亡,可乳母和師傅同樣把他捧在手心裏,又在對父親的畏懼中成長。雖說已當皇帝,有操控天下的欲望,可內心深處依然像個壓抑已久的孩子,若不然也不會鍾情於比自己大四歲的女人。自己尚是孩子,如何明白怎樣當父親?或許壓在他心頭的僅是責任,不曾有真正無私的愛。


    媚娘撫著他肩膀:“聽我的,去陪陪他們母子吧。”


    李治有些猶疑地望著她:“你不嫉妒麽?”


    “唉!”媚娘輕輕坐起,略顯哀愁道,“哪有甘願把愛人往外推的女子?不嫉妒是假話,但我不能太自私。況且……”說到此處她一聲長嘆,“不說了,免得你更心煩。”


    李治可沒她那麽深沉,立刻追問:“怎麽了?你有何難處?”


    媚娘扭捏片刻,還是壓低聲音說:“你三天兩頭跟我過夜,皇後心中難免不忿,你白天不在這裏,自不知她如何待我。我現在既盼著你來又怕你來,來了咱們能得一夕之歡,可你天亮一去我便越發要瞧她臉色。”其實皇後近來對她愈加信任,這番話完全是挑撥!


    李治卻深信不疑——他本就對王皇後有成見,懷疑她幫兩位舅舅監控後宮;再者他也漸漸體察到,皇後把媚娘接進宮並非出於善心,日子一長他對皇後那點兒感激早已消磨殆盡,這會兒聽了媚娘讒言,更加氣憤:“她不好好想想,若非你在這兒,我根本不來。如今借你的光我肯來踏她的門檻,不知感激反加刁難,豈有此理?”


    媚娘連連擺手,示意他小聲些,反而又幫皇後說起好話:“她又何嚐不是在乎你?若不在乎,就不嫉妒了。無論如何是她把我接進來的,她可以不領我的情,我卻不可不念她的恩。”


    李治甚是感動:“你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


    “你以後別來得太勤,淑妃那裏自會少些埋怨,也省得皇後娘娘嫉妒,大家一團和氣,省卻多少是非?你也不至於為此煩惱啊。”


    “委屈了你啊!”李治緊緊抱住媚娘,心中更加苦惱——他早就想把媚娘要到甘露殿,卻又不敢向皇後開口。媚娘的身份實在尷尬,能入宮不過是舅父賣給皇後和柳奭一個麵子。倘若觸怒皇後,她通過魏國夫人向舅舅進言,立時便可處置媚娘。如今感業寺都一口咬定沒有明空這個人,媚娘想再回去當尼姑都不成了,搞不好死無葬身之地啊!他手中無實權,到時候想救都救不了,“女謁用事,人臣陰謀”那八個字豈是虛言?


    媚娘見他眼中閃爍著無奈的淚光,情知他也委屈到了極點,轉而笑眯眯道:“說穿了,後宮熙熙攘攘還不是因為我們女人嫉妒所致?我小時候聽說過一件趣事。”


    “嗯,說來聽聽。”其實李治並不想聽,隻想這樣靜靜抱著她。


    “先朝隋文帝之妻獨孤皇後其性最妒忌,有一次文帝因偷偷臨幸了一個宮女,被獨孤皇後狠狠教訓一頓,還把那個宮女打死了。氣得隋文帝連皇帝都不想當了,一個人騎馬出了玄武門,最後還是高熲、楊素兩位宰相出馬,才把皇帝勸回來的。”


    李治聽了卻根本笑不出來——這件事他也自小就知道。那位獨孤皇後名叫獨孤伽羅,乃八柱國之一衛國公獨孤信的女兒。昔日獨孤伽羅嫁給文帝楊堅時,楊家還是獨孤家的麾下,楊堅大半輩子瞧夫人臉色行事,後來即便當上皇帝也習慣了,竟與獨孤皇後一起臨朝聽政,煬帝楊廣等五個兒子也都是皇後嫡出。


    媚娘見沒把他逗笑,又道:“還有件妒婦之事,就出自咱大唐,未知是真是假。”


    “又是誰家的事?”


    “聽母親說,梁國公房玄齡的妻子盧氏夫人甚是厲害,莫看梁公居相位二十年,威名赫赫享譽士林,可在家裏卻畏妻如虎,而且盧氏還不準梁公納妾,他四個兒子遺直、遺愛、遺則、遺義皆是嫡出。先皇聽說這事,很為梁公不平,想賜給他兩個小妾,梁公惶恐不敢受。先皇便把盧氏召入宮中,弄了杯醋假稱是鴆酒,對她道,‘若再嫉妒,不準玄齡納妾,朕就賜鴆酒處死你’。哪知盧氏全然不懼,說,‘妾寧妒而死!’當即把醋喝了。先皇見狀也無可奈何,隻得感嘆,‘朕尚且管不了這吃醋的婦人,何況玄齡?看來他隻有認命啦!’”


    “嘿嘿嘿。”李治終於笑了,“我也曾聽說梁公夫人厲害,這事八成是實。”不過他隻笑了兩聲,便又愁眉不展——梁公夫人是範陽盧氏五姓家女,當年配與房玄齡是下嫁,即便房玄齡後來當到宰相,在家中還是低妻子一頭,這門第觀念何等根深蒂固?隋文帝如此,房玄齡如此,他自己又何嚐不是為此苦惱?任憑皇帝宰相,世家名門的女婿註定不好當。繼而他又想起房家的紛擾,高陽還在謀奪梁公爵位;還有他乳母盧夫人也是範陽一脈,至今還一心要為亡夫杜才幹翻案。這些煩心事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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