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特:是的。一個正當的理由。這給了我一個不再是我自己的理由。它 來自外部而把我變成了一個偶然的粘滯物,這使我愉快。就我打算去寫一點 點東西或思考我以後要寫的東西說來——我常這樣做,甚至在這病當真很厲 害時——我仍然是活動的。但這時寫下的東西總是很糟糕的。


    波伏瓦:我記得你得流行性腮腺炎時曾想堅持記日記,模模糊糊的。但 後來完全放棄了。


    薩特:是的。


    波伏瓦:總之,生病是你同意放鬆的唯一時刻。??你從不要求較多的 舒適。例如,你從不躺在床上看過書。我喜歡在床上看書,晚上上床時和早 上我都這樣看書。總之,即使不躺在床上看,我也愛躺在長沙發上看。


    薩特:我從來沒有躺著看書。我總是坐在書桌旁看。 波伏瓦:你甚至也不坐在扶手椅上看書。 薩特:通常不。


    波伏瓦:現在你坐在扶手椅上同我談話。你閱讀時是坐在一個帶有簡單 挺直靠背的硬椅上麵。


    薩特:對。我認為坐扶手椅是一種放縱。在拉斯帕依大道 222 號我從沒 有在這上麵坐過。那些椅子我從來不用。它們是留給來訪者坐的。


    波伏瓦:你對這採取了一種幾乎是道德的態度。我想讓你詳細解釋一 下,你身體形象形成的方式和它在什麽程度上附著在你對它的直覺上?


    薩特:形象的起源。這有一個明確的事實。我七八歲時,母親彈鋼琴, 我閑蕩著,這時我扮演著一個想像中的騎士,在進行想像的戰鬥。這個想像 的人物同時是我自己;我扮演著一個角色,但這角色很自然地成了我自己, 這角色應該是來自我自己的、我想像的身體的表現。如果追溯到更遠一些, 在我開始讀書時,我常常躺在床上夢想著,我在睡著之前想像著一個人在大 火之中救出了姑娘們。他是一個成年人——我總是把自己的身體想像成為成 年人的身體——他身強力壯,爬進大火瀰漫的房子把姑娘們背了出來,救了 她們。這樣,從一開始,甚至在我能夠看書之前,我就使自己處於聽到的故 事之中,使自己跟高大強壯的主人公合在一起,他的目的是營救一位姑娘或 一個小孩,他是一個比別人強大的人,照護著年幼者和無助者。我是從哪兒 得到它的?我搞不清楚。我認為許多人小時候都有這種夢。但它持續到我整 個一生,而且??


    波伏瓦:這麽說它持續了你整個一生?一旦到了青年期你就失去了這種 羅曼蒂克的白日夢。這種想像的身體還有很多的保留嗎?你成年以後又有些 什麽事?


    薩特:嗯,首先,我仍然有某種鍛鍊身體的熱情。在巴黎高師時我們常 去健身房練拳擊。我還記得是一個收費的上拳擊課的健身房。我們常去那兒 問價錢,對我們說來這是太貴了。


    波伏瓦:但練習拳擊的渴望對一個想像的身體有什麽關係?


    薩特:我認為通過拳擊我會找到已喪失的想像的力量,我將作為一個業 餘拳擊手而發展這種力量,這將是對我真實身體的一種回復,這是想像的身 體。後來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這一點,那時我在勒阿弗爾教書,同學生們一 起練習拳擊,這顯然是有些想像的東西——我本不是一個真正的拳擊手。比 賽時是一場名副其實的活動,沒有什麽想像的成份,但在這之前,當我進行 跳繩訓練時,以及後來博納夫同我談我們的拳擊風格時,我又一次變成想像 的人物。


    波伏瓦:實際上你是常贏還是輸?


    薩特:這裏從來沒有真正的贏者或者輸者。我們往往是打了兩個回合就 停止了。這些比賽主要不是求得個結果。我們比賽時不怎麽注意體重和個子 高矮。我記得我同博斯特對打,他高約 1.75 米而我是 1.6 米。他大概是中量 級或輕量級而我是屬於次輕量級。


    波伏瓦:在生活中,除了拳擊,你感到比別的人更強有力嗎?我是說三 四十歲時。


    薩特:我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但我也往往認為自己有 力量同任何人搏鬥,把他打倒在地。


    波伏瓦:你持有這種想法有多長時間?


    薩特:我記不清楚了。但我記得有兩次是憑著這種信念同人搏鬥的。一 次是 1938 年到 1939 年在勞恩中學。我在教師休息室,一個年紀跟我差不多 的教師認為我見到他不夠禮貌,想跟我找茬子;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開始向 他動了手。我們扭打了一刻鍾,打遍了整個房間,直到又來了一位教師後才 罷手。


    波伏瓦:這是第一次。另一次呢?


    薩特:那是我當戰俘的時候,戰俘中有一些拳擊手,是經過專門訓練了 的,作為一種娛樂活動,他們在星期天組織拳擊比賽。他們安排我和一個很 不錯的年輕印刷工進行一場不公開的比賽。第一個回合我贏了,


    第二回合我 因體力不支而戰敗,因為這些年來我沒怎麽練習,可以說是我拳擊水平最差 的時候。結果是平局。我感到沮喪,因為帕代萊恩的比賽從沒有打成過平局 的。


    波伏瓦:這大約是在 1941 年,關於帕代菜恩的形象保持了多長時間?


    薩特:這形象逐漸轉移到寫作中。我的主人公總是大個頭——比如瑪誌 厄,而在他之前有洛根丁。洛根丁最後同那個科西嘉人打了一架,打贏了。 當然這兒並沒有帕代萊恩們;這是些身體正常的人。但他們都是大高個,而 我是小個子。他們代表了我,他們就是我自己,這時我是高大強壯的。我不 太注意從心理學上說這些東西是不是可以調和在一起。


    波伏瓦:這是文學。但回到我的問題上來,在你一生中,到什麽時候這 種形象就消失了?它也許會一直持續到你八十歲,這可能嗎?現在,你不再 覺得自己是個大個子吧?


    薩特:對,但我也不覺得自己是個小個子。保持下來的東西是一種大小 的平等,在中等個子和高個子中間我也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小個子;我跟別人 是相等的。例如,在《現代》的會議上,我同中等個或高個子相會時沒有自 己是小個子的印象。我感到我們是相等的,普隆不比我高。我覺得就高度說 來,他跟我是相等的。


    波伏瓦:你的年齡對你的想像起作用嗎?是不是它以前是這樣現在還是 這樣?


    薩特:年紀輕對想像是起作用的。我記得服兵役期間,有一天我在值班,守著一個崗亭,我感到自己很年輕。我不知道為什麽,那個特別的夜晚我對 自己很年輕,才二十三歲有一種非常強烈的印象(我服兵役很晚,因為曾有 過一次臨時的豁免)。我記得在感受到自己年輕時我是十分高興的。顯然現 在這是不同了,但我不感到老。我不覺得自己比那時老。我總在思考一個問 題——《噁心》在某種程度上談到它——就是一個人是沒有經驗的,他不會 變老。事件和經驗的緩慢積累逐漸形成一個人,這隻是 19 世紀後期經驗主義 的神話。我認為這個東西並不存在。就我說來,我沒有一種生活、一種經驗 是可以用來作為準則、公式或生活方式的。這樣,因為我不相信自己具有經 驗,隻要我的身體還起作用,我七十歲時還是跟三十歲一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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