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就是說,希望通過詞語、通過遣詞造句比你以前的任何作品更 能迷住讀者。


    薩特:是的。


    波伏瓦:那麽,這就是你稱為“文學的”的東西了。但根據你說的這一 切,一個人恰恰是不可能去構思一部不打算吸引人的作品的。


    薩特:我總有這種吸引人的欲望。這時我感到自己在不斷地製作我特別 喜愛或重視的東西。


    波伏瓦:你喜愛和看重《詞語》嗎? 薩特:我很喜愛和看重它。 波伏瓦:現在你怎樣看待文學? 薩特:現在我已經完了。我是在門外。 波伏瓦:是的,但你是怎樣看待它的? 薩特:我想我做了我已做的事,就是這樣。


    波伏瓦:有一段時間,在很久以前,你是厭惡文學的。你常說,“文學 是無用之物。”確切地說,你的意思是什麽?最近你有時說道,“去向工人 表白自己畢竟是很愚蠢的。”你好像是說,無論怎樣去寫都是可以的。後來 你有時對我說道,你寫《福樓拜》就是這樣的,但嚴格地說起來你並不是這 樣的。


    薩特:對。


    波伏瓦:你寫了草稿然後進行修改。這樣你就有一些措詞巧妙的表達, 即使你不是著意去得到它們。《福樓拜》中有許多措詞巧妙的語句。


    薩特:我寫得很快。但這是習慣使然。


    波伏瓦:你說“這是無用之物”或“為了寫得很漂亮而浪費時間,這是 沒有意義的”,你的意思是什麽?你是在什麽限度內說這話?你現在仍然這 樣認為嗎?


    薩特:這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風格。我們應該討論一下,一部作品是 不是值得花腦筋去寫得很漂亮;我們也應該自問,去修改一個人寫的東西, 讓動詞同主語一致,形容詞的位置適當等等,這是不是就是風格的唯一形式。 是不是就沒有一種成功的聽其自然的寫作方式。例如,我寫得很快,因為我 現在已經習慣這樣了。那麽,就不可能有一種從開始起就很快的寫作方式嗎? 你知道,許多左翼作家都認為,過多地注意詞語等等的風格是非常討厭的事, 人們應該直接提出問題,不考慮別的東西。


    波伏瓦:但這樣的結果往往是災難性的。


    薩特:我不同意他們的觀點,我不認為風格不必要。我隻是懷疑為詞語 而花費巨大勞動對創造一種風格是否是必要的。


    波伏瓦:這是不是較多地取決於人民、時代、主題、氣質和機會?


    薩特:是的,而我相信,從根本上說,最好的作品總是在沒有太多的苦 心經營的情況下寫成的。


    音樂和繪畫


    波伏瓦:為什麽現在你很少讀文學?


    薩特:從童年起,很長時間以來,直到 1950 年,我都是把一本書看成 某種呈現真理的東西。風格,寫作方式,詞語,所有這些都是一個真理,而 它帶給我某種東西。我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麽,我不能用詞語把它表達出來, 但我覺得它給我帶來某種東西。書不僅僅是物體,不僅僅是同世界的一種關 係,而且也是同真理的關係,一個很難用詞語表達但我可以感受得到的關係。 我要求於文學書籍的東西就是這種對真理的關係。


    波伏瓦:是不同於你自己的世界的某種觀點的真理。


    薩特:我不能確切地說出這個真理。就這點說來,評論對我很有益處。 我試圖去抽取出作者的真理意義以及它可能帶給我們的東西。這是非常重要 的。


    波伏瓦:你後來放棄了這種思想嗎?如果放棄了,是什麽原因?


    薩特:我放棄了它,因為我認為一本書要比這平凡得多。我常常同那些 大作家一起,獲得這種感受。


    波伏瓦:你什麽時候失去了這種感受?


    薩特:大約是在 1950 年或 1952 年,那時我在一定程度上進入政治領域。 我對政治充滿興趣,同共產黨人產生聯繫。這時那種感受就消失了。我覺得 它好像是一百年前的思想。


    波伏瓦:你是指一種有點魔力的文學思想?


    薩特:對,有一點魔力。特殊的真理不是由科學或邏輯的方法對我提出 的,它是從書自身的美、從它的價值來到我這裏的。我深深地相信它。我相 信寫作是一個產生實在的活動,確切地說不是這書,而是超出這書的某種東 西。這書屬於想像,但超出這書的是真理。


    波伏瓦:在你讀了大量的歷史書並且深深地投入介入的寫作時,你就不 再相信它了。


    薩特:是的。一個人是逐漸獲得他自己的體驗,正像他喪失過去常有的 思想那樣。這是在 1952 年左右的事情。


    波伏瓦:我記得你最後帶著極大樂趣讀的書是《莫比·迪克》。後來你 還讀了熱內的書。你不是出於偶然寫了他,你被他的作品迷住了。我想,在 1952 年以後,你沒有什麽很大的文學熱情了。 薩特:是的。 波伏瓦:你那時的閱讀有研究也有僅僅是消遣的。 薩特:此外還有歷史書籍。


    波伏瓦:我記得當時有些我很喜歡的書你沒有讀。我向你推薦過它們, 像阿爾貝·科恩或約翰·考珀·波伊斯的東西,但我們沒有在一起談過它們, 甚至在我告訴你它們是非常好以後,你還是沒有興趣讀它們。嚴格地說來, 這是從對文學著魔狀況中解脫出來了。


    薩特:大概是的。而且一般說來,我再不能真正理解人們去寫小說的原 因。我想談談我曾經認為文學是什麽,然後再談我放棄了的東西。


    波伏瓦:這一定要談談。這是十分有趣的事。 薩特:開始我認為文學是小說。 波伏瓦:是的,一種敘事,同時通過它看到世界。它給你的東西不是社 會學隨筆、統計學報表或別的什麽可以給你的。


    薩特:它給了人們一種個體、個人和特殊。例如,一部小說將給人們這 個房間,這牆的顏色,這些窗簾,這個窗戶,而且隻有小說能做到這一點。 我喜歡小說的正是這個,各種物體被給予名稱,它們非常接近自己的個體特 征。我知道所有這些描述之處都是存在的或者存在過,因此這兒確實有真理。 波伏瓦:雖說你不是特別喜歡文學描寫。你的小說中常有描寫,但它們 總是同活動、同人物看待自己的方式緊密結合在一起。


    薩特:而且很短。


    波伏瓦:是的。一點點隱喻,三個小詞暗示某個東西。不是一個真正的 描寫。


    薩特:因為一個描寫——嗯,它不是時間。 波伏瓦:對。它造成一種停頓。 薩特:它造成了一種停頓。它不是像物體在瞬間中顯現的那樣來給出物 體,這物體好像一直存在了五十年。這是荒謬的!


    波伏瓦:而在敘述的運動中暗示這個物體,這就很好!但是不是還有另 一個原因?這是不是因為你特別地讀過了所有那些文學名篇?應該承認,一 天一本出版的東西很少有什麽驚人之處。


    薩特:戰前是這樣的。


    波伏瓦:噢,不,戰前你還沒有讀卡夫卡、喬伊斯或《莫比·迪克》。


    薩特:是的。我讀過塞萬提斯,但我讀得很差勁。我常說自己應該重讀 《堂·吉訶德》。我試著讀了一兩次。我終於放下了,我不是不喜歡它—— 相反,我非常喜歡它——但環境使我放下了它。有那麽多的東西要重讀和開 始去讀。我本來可以讀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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