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我想,關於這你可以多談一點,因為這是你的文學觀,你同讀 者關係的觀念。


    薩特:讀者就在我麵前,我活動於他的持續時間之中。我就是這樣看待 他的。在這個持續時間裏,我使同我的書緊密聯繫的感覺顯現出來,這些感 覺在這本已確定或已作廢的完成了的書中自我校正、相互辯駁、或合或分。


    波伏瓦:有一天你談到一種引誘讀者的嚐試。


    薩特:對,一種引誘的嚐試。但這不是一種不正當的引誘,不是用那虛 假的但聽起來倒滿不錯的東西來引誘人——不是的,這是用真理來引誘。為 了引誘,一部小說應該是一種期待,一種等待,就是說,一個延伸開來的持 續時間。


    波伏瓦:在某種意義上說,這兒總是有懸念。 薩特:是總有。它到最後才得到解決。 波伏瓦:人們總是在猜想那將要發生的事情。甚至在讀一篇隨筆時讀者 也總是自問,“現在他要說什麽了?他是想證明什麽?”


    薩特:以及,“他現在的意思是什麽,他怎樣回答這些異議?”這樣, 時間也就參與進來。通過這種時間,通過物體的這種結構,我讀到了這個世 界,這個形上學的存在。文學作品是一個人以敘事為手段來重建這個他看 到的世界,這種敘事不是直接對準世界,而不得不同想像的活動或人物關聯 在一起。這大致就是我想做的事。


    波伏瓦:你應該再解釋一下——你已經很好地解釋過了,但這個問題是 那樣地遭到誤解——你向介入文學的過渡。


    薩特:關於這個問題我寫了一整本書。


    波伏瓦:是的,當然。但是,在你有介人作品理論之前寫的作品和這以 後寫的作品之間到底有什麽關係或有什麽不同?歸根結底,在介入的作品中 可以發現跟以前同樣的東西或者沒有同樣的東西?


    薩特:這是同樣的事情。一部介入的書並不是對技巧作出限製,而是體 現了一個人以詞語為工具進行創造的欲望。但這沒有造成一種改變,因為介 入的作品同某種政治的或形上學的關注聯繫在一起,這是一個人在這作品 中想要表達的東西並且現實地存在著。即使一部作品不自稱是“介入的”, 它也有這種東西。


    波伏瓦:這很大程度上是一個對主題的選擇的問題。 薩特:正是這樣。假使 1929 年有一個盧蒙巴,我大概是不會寫他的。 波伏瓦:而在你想去表達對偶然性的感受時——正像你在《噁心》中做 的那樣——或者在你想去表達對不公正地殘酷地處罰盧蒙巴的感受時,從根 本上說,這都有著同樣的技巧,跟讀者有著同樣的關係。


    薩特:確實是這樣。隻有給人們顯示這世界的某些方麵,才能取得他們 的支持。


    波伏瓦:而且你說過,應該被介入的是一個人作品的整體。至於每一本 各別的書?? 薩特:每一本書可以是不介入的。 波伏瓦:比如說,你寫《詞語》。


    薩特:正是這樣。是的,介入是指他的作品的全部。


    波伏瓦:關於《詞語》我們談得不多。我們可以回到這個問題上談一下。 寫這本書你花了十年功夫。你是怎樣想起要寫這本書的?後來為什麽又把它 放到一邊去了?


    薩特:在十八歲到二十歲,我的頭腦中總是盤旋著一個念頭,要把自己 經歷的一生寫下來,這是指到了五十歲的時候寫。 波伏瓦:後來,1952 年左右,有了什麽情況? 薩特:嗯,我對自己說,我們現在就開始吧,我開始寫了。 波伏瓦:但為什麽恰好是 1952 年你動了這個念頭? 薩特:1952 年我有一個重大的變化??


    波伏瓦:是的,我知道。但這個變化是使你有較強烈的政治意識。這怎 樣導致你去寫自己的童年呢?


    薩特:因為我想從政治觀點出發寫我整個一生,我的童年、青年和中年, 給它一種共產主義的政治意義。我完成《詞語》的第一稿時,發現我沒有描 述我本來打算描述的童年。完全沒有。我開始寫一本應該繼續寫下去的書, 說明我繼父同我母親結婚,等等。寫到這兒我停下了,正好這時我有一些別 的事要做。


    波伏瓦:談談《詞語》的第一稿吧。人們都不太知道它。


    薩特:這個稿子後來我重寫了。??它在關於我和我的環境的描述上比 第二稿要糟糕得多。我想說明我自己不斷地渴望著變化,跟自己過不去,跟 他人過不去,然後變化了,最後變成了我本來一開始就應該是的共產主義者。 但顯然這是不真實的。


    波伏瓦:你給這書取名為《無立足之地的讓》,是這樣的吧?這個書名 是什麽意思?


    薩特:《無立足之地的讓》意指沒有遺產,沒有財產。這是指我是什麽。 波伏瓦:它寫到你一生中的什麽時候為止? 薩特:跟《詞語》的時期一樣。 波伏瓦:總之,它真正是《詞語》的第一稿。 薩特:是《詞語》的第一稿,但也是一個不得不繼續寫下去的一個稿子。 波伏瓦:到什麽時候你才打算重新寫它?


    薩特:這是??在 1961 年,是不是?


    波伏瓦:是的,我想是在那時。


    薩特:我打算重寫它,因為我沒有錢用了,作為預付款我已經借了伽利 瑪出版社的一些錢。


    波伏瓦:一位英國人跟你要還沒有發表的稿子,但最後你把它給了伽利 瑪出版社。你重寫了它,對原稿作了大量修改。


    薩特:我希望它比別的作品更有文學性一些,因為我覺得它在某種程度 上是向某種文學說永別的方式,應該同時實現它,解釋它,離開它。我想成 為文學的以便指出成為文學的是錯誤的。


    波伏瓦: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以《詞語》去告別的文學是指的什麽?


    薩特:這是我年輕時追求的而後來在我的小說中體現的文學。我想說明 它已成過去,我想通過一本關於我童年的文學性很強的書來強調這個事實。 波伏瓦:那麽在這以後你打算寫什麽呢?因為你不想再去創作那種你以 前寫過的文學。


    薩特:寫介入的和政治的文學。 波伏瓦:你已經製作過介入的文學。 薩特:對,但現在是政治的,政治性特別強的。


    波伏瓦:這很難理解,因為最後你製作的是《福樓拜》而不是特別的政 治文學。


    薩特:但還是有一些。


    波伏瓦:不是很多。回到我們的話題上來。你所說的一本比別的更有文 學性的作品是指的什麽東西?在文學中怎麽可能有等級之分呢?


    薩特:比如說,你可以較多地注意於風格。《詞語》是非常講究這個的。


    它包含有一些我寫過的最講究的段落。我在這上麵花了大量的時間。我希望 在每一個段落中都有一些暗示,一些含蓄之處,一兩個意在言外的東西,這 樣就可以在一個水平或另一個水平上打動人們。其次我希望以一種獨特的方 式來描述每一件事、每一個人。《詞語》,我是下了很大功夫的。


    波伏瓦:是的,我知道,而且是非常成功的。但我希望你能確切地談談, 你說的“文學的”是什麽意思。


    薩特:充分地玩弄花招,講求遣詞造句之靈巧,講求寫作藝術,幾乎全 是玩詞語上的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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