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你那時正好是在這種水平上,在抽象的水平上,你對未來的看 法仍然是抽象的。這是不是表現在驕傲、自滿、輕視別人和狂熱之中?你對 此有什麽體驗?


    薩特:確實有過狂熱的時候。我隻是在一閃念的直覺中才感受到我的天 才;其餘的時間它隻是一種毫無內容的形式。有一種難以理解的矛盾現象, 我從沒有把自己的作品看成是天才的作品。雖然它們都是按照我對天才作品 的理解和要求去寫的。


    波伏瓦:總而言之,天才總是屬於未來的?


    薩特:對。


    波伏瓦:那時你已經很清楚地意識到,你的那些作品——《貓頭鷹耶 穌》、《病態天使》、《亞美尼亞人埃爾》——不是很好的。


    薩特:我沒有說,但我知道這一點。


    波伏瓦:你怎樣看待《失敗》?


    薩特:起初我是把它看成一部可以表達我的特別感受方式和世界觀的小 說。它沒有寫完,所以它不能同別的東西相比。寫這部小說我也沒有認為自 己是天才,但這部小說對我是比較重要的。


    波伏瓦:《真理傳奇》呢?


    薩特:當時我認為《真理傳奇》更重要一些,因為它包含我個人的哲學 思想。我想,如果這些思想以美好的語言表達出來了,就會打動人們的心, 說清楚人是怎麽回事。你知道,有些人思考普遍的東西,他們是博學者,而 另一些人有著普通的思想,我說的是哲學家和資產階級分子。而這兒卻有一 個獨自思想的人,我希望成為這種人,他隻是獨自努力思想,正是由於他的 思想和感受,照亮了全城的人。


    波伏瓦:《真理傳奇》有一個片斷髮表過。這是你第一次發表作品吧?


    薩特:是的。


    波伏瓦:當時你有一些熱忱的讀者。


    薩特:這篇東西的形式很討厭。用一種華麗的隨筆語言談論哲學,這真 有點荒唐。它缺乏應有的專門術語。


    波伏瓦:後來你進行了總結,寫出了《噁心》。這時,你真正創作了文 學,同時你又表達了自己對世界、對偶然性等等的哲學觀點。我們回到天才 問題上來,你的生活歷程是怎樣變化到這一步的?


    薩特:現在我認為,風格並不是為自己寫下一些好句子而是為別人寫。


    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想搞清楚寫作是怎麽回事,而他又不具有他人的概念, 這就是個問題。


    波伏瓦:一個人怎麽剛好能夠知道詞語的組合對讀者將產生什麽影響 呢?他應該相信虛無嗎?這裏需要冒冒風險吧?


    薩特:是的,要冒點風險。人們畢竟有理由去碰碰運氣。


    文學和哲學(二)


    波伏瓦:你過去常有一種得救的思想,它是根據這種想法:一部文學作 品有一個超越瞬時的實在,是某種絕對的東西。這不是說你直接想到後世, 而是說你想到一種不朽。得救對你意味著什麽?


    薩特:當我開始寫“尋求一隻蝴蝶的一個高貴家族的成員們”時,我寫 下了某種絕對的東西。我寫下了某種絕對的東西,也就是我自己。我使自己 置身於永恆的生命之中。一件藝術創作物能超出世間事物而長存。如果我創 作了這樣一個,它就長存於世,因此,作為使之實現的作者,我也長存於世。 這後麵隱含著基督教的不朽的思想——我從終有一死的生命過渡到不朽的生 命。


    波伏瓦:當你的思想達到介入文學的時刻,這種情況就終結了吧? 薩特:完全終結了。 波伏瓦:現在還有沒有得救的思想?它再沒有恢復過嗎?我想這個觀念 完全消失了吧!這並不是說你不再密切注意後世,不再從側麵注意後世了。 薩特:一直到寫《噁心》以後,我還在做天才的夢,在戰後,在 1945 年,我表現了自己的才能——有了《禁閉》和《噁心》。1944 年,同盟國撤 離巴黎,我已經享有天才之譽,我作為一個天才作家去國外旅行,前往美國;


    那時我是不朽的,我對這個深信不疑。就是說我不再去想它。


    波伏瓦:是的,因為事實上你不是那種人,他們說,“我寫了不朽的作 品;我是不朽的。”你完全不是這樣的。


    薩特:而且這也很複雜。因為一旦你是不朽的,你創造了不朽的作品,


    那麽一切都已經定了。但你又感覺到自己正在創造某種過去不存在的東西, 所以你應該把自己放進日常時間裏去。最好不要去想不朽,除非是同可見的 現實聯繫在一起,應該把一切都放到現世的生活中去。我活著,我為了活著 的人寫作,同時也想到,如果我正在做的事情成功了,我死後人們仍然會讀 我的東西,而那些後世的人們,雖然我的作品不是為他們寫的,我的話語不 是向他們說的,他們仍將發現,我的作品是有存在價值的。


    波伏瓦:你認為哪一個對你是主要的——文學還是哲學?你是願意人們 喜歡你的哲學還是文學,或者你希望他們兩者都喜歡?


    薩特:我的回答當然是希望他們兩者都喜歡。但是有層次之分,哲學是 第二位的,文學是第一位。我要通過文學實現不朽。哲學是實現文學的一種 方式。哲學本身沒有絕對價值,因為境況的變化導致哲學的相應變化。哲學 的正確與否不能在當下作出判斷;它不是為同時代的人寫的。它推究永恆的 實在,它談論的是永恆,這樣,它難免要被別的東西超過,它會拉了下來。 它談論的是那些遠遠超越我們今天個人觀點的事情;文學正相反,它記下的 是當前的世界,是人們通過閱讀、談話、情慾、旅行發現的世界。哲學要更 進一步。比如說,哲學要思考這樣的問題,今天的激情是古代沒有的新的激 情;愛情??


    波伏瓦: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在你看來,文學有一種更為絕對的特性, 哲學卻較多地依賴於歷史進程,有許多東西要經常修改。 薩特:它必然要求修改,因為它總是超越現時代。


    波伏瓦:的確是這樣。但即使笛卡爾和康德被人們以某種方式超越,他 們的存在這個事實中就沒有一種絕對的東西嗎?他們被超越,但超越者是在 他們所做出的貢獻的基礎上繼續前進的。他們是一種參照物,這就是絕對。


    薩特:我不否認這一點。但在文學中沒有這種情況。喜愛拉伯雷的人入 迷地讀著他的作品,好像他是昨天才寫成一樣。


    波伏瓦:在一種完全直接的方式中。


    薩特:塞萬提斯,莎士比亞,你談著他們的東西,好像他們仍在今世。


    《羅密歐與朱麗葉》或《哈姆萊特》,好像是一些昨天才寫成的作品。


    波伏瓦:那麽你是把文學放在作品的首要地位了?但從你讀的東西、所 受的教育來看,哲學占有很大的份量。


    薩特:是的,因為我把它作為寫作的最好的工具。哲學給了我創造一個 故事的必要的尺度。


    波伏瓦:但總不能說,哲學對你僅僅隻是一種文學的工具。 薩特:起初它是這樣的。 波伏瓦:起初,是的,但後來,當你寫了《存在與虛無》,又寫了《辯 證理性批判》的時候,就不能說哲學僅僅是為了有可能去創造文學作品。這 也是因為你對哲學本身已十分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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