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河清了一下嗓子,等待著對方的提問。卻沒有提問。於是他繼續說下去:


    “那麽,您是問把什麽東西給放出來了,是嗎?”


    天吾說是。


    “我總覺得,川奈先生,那恐怕不是別人能隨便回答說:‘看,就是這樣。’那答案怕是得由您自己滿頭大汗地去找。不過,等您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弄清是怎麽回事,也許已經晚了。呃,在我看來,您具有特殊的才能。非常出色而美好的才能。一般人不具備的才能。這一點確切無疑。正因如此,您這次做的事才有不容忽視的威力。而我的客戶似乎對您這種才能評價很高,這次才會提出向您提供資助金。可是,就算有才華也不夠。弄不好,擁有不怎麽出色的才華,反而比什麽都沒有更危險。這就是我從這次事件中得出的模糊印象。”


    “另一方麵,您的客戶卻對此擁有足夠的知識和能力,是嗎?”


    “不不,我可說不準。究竟是足夠還是怎樣,這種事誰也沒法斷言。對啦,您想一想新型傳染病好了。他們手中掌握與之相關的技術,就是疫苗。目前也已判明,這疫苗能產生某種程度的效果。但病原菌是活的,還在時刻強化與進化自身。這是一群聰明頑強的傢夥,拚命想淩駕於抗體的能力之上。疫苗的效力究竟能維持多久,沒人知道。


    儲備的疫苗數量是否充足,也沒人知道。恐怕正因如此,客戶的危機感才不斷增強吧。”


    “為什麽那些人需要我?”


    “如果允許我再次用傳染病類比,這話說得失禮了——你們隻怕在發揮主要帶菌者的作用。”


    “你們?”天吾問,“是指深田繪裏子和我?”


    牛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呃,借用一個古典式的表達,也許該說,你們是把潘多拉的盒子打開了。於是許多東西從盒子裏飛到了這個世界。把我的印象綜合一下,這好像就是我的客戶的考慮。你們兩個雖是偶然邂逅,卻是一對遠遠超出您想像的強大組合,有效地彌補了彼此的不足。”


    “但這在法律意義上並不是犯罪。”


    “完全正確。在法律意義上,在現世意義上,呃,當然不是犯罪。


    但如果引用喬治‘奧威爾的偉大經典,或者說是作為偉大出處的小說,這恰恰是接近‘思想犯罪’的東西。今年正巧又是一九八四年。也許是機緣巧合吧。不過川奈先生,我今晚好像說得有點多了。而且我說的許多話,隻是自己胡亂猜測罷了。純屬個人猜測,沒有確鑿的證據。


    因為您問了我,我就粗略地談了談自己的印象,僅此而已。”


    牛河沉默了。天吾思考著,純屬個人猜測?這傢夥的話究竟有多少是可信的?


    “我也該告一段落了。”牛河說,“事關重大,所以我再給您一點時間。但不能太長。要知道,時鍾此時此刻就在宣告時間的流逝,滴滴答答,永無休止。請您再次仔細考慮一下我們的提議。過幾天我們恐怕還會跟您聯繫。晚安。能再次和您交談,我非常高興。呃,川奈先生,祝您好好睡一覺。”


    自顧自地說完這一大通,牛河毫不遲疑地掛斷了電話。天吾對著手中死去的電話機,默默地凝視了一會兒。就像一個農夫在幹旱的季節,凝視著拾在手中的幹癟青菜一樣。這一陣子,有好多人都是自顧自地結束和他的對話。


    一如所料,安穩的睡眠沒有來訪。直到微弱的晨曦染上了窗簾,都市裏頑強的鳥兒睜開眼又開始了一天的勞作,天吾始終坐在床上靠著牆,思考著年長女朋友的事,還有那不知從何處伸來的、又長又強壯的手臂。但這些念頭不會將他帶往任何地方。他的思考隻是繞著同一一個地點漫無目標地兜圈子。


    天吾環視四周,喟然長嘆。然後,他覺察到自己完全是孤零零一個人。也許的確像牛河說的那樣,能倚靠的東西,在自己四周蕩然無存。


    第7章青豆 你即將涉足之處


    大倉飯店主樓的大堂十分開闊,天花板也高,光線微暗,讓人想起巨大而雅致的洞穴。坐在沙發上的人交談的聲音,聽上去就像被取出了五髒六腑的生物在嘆息,發出空洞的聲響。地毯又厚又軟,令人遙想起極北海島上遠古的蒼苔,將人們的足音吸進積蓄的時間之中。


    在大堂裏走來走去的男男女女,看上去似乎是一群自古以來就被某種魔法束縛在那裏、無休無止地重複著被賦予的職責的幽靈。男人們像裹著鎧甲一般身穿無懈可擊的西裝。年輕纖細的姑娘們為了某個大廳舉辦的儀式穿著典雅的黑禮服。她們戴在身上的小巧但昂貴的首飾,仿佛追求鮮血的吸血鳥,為了反she追逐著微弱的光線。一對身材高大的外國夫婦像盛時已逝的老國王和王妃一般,在角落的寶座上休息著疲憊的軀體。


    青豆的淺藍棉布褲、式樣簡單的白上衣、白球鞋和藍色耐克健身包,在這樣一個充滿了傳說與暗示的場所,顯得異常不合時宜。看上去大概像客人喊來服務的臨時保姆。青豆坐在寬大的扶手椅上消磨時間,這樣想著。不過沒辦法。我可不是來這裏拜訪的。正坐著,她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有人在看著我。但怎樣環視四周,也沒發現像是對手的身影。隨它去吧,她想。愛看的話,盡管看好了。


    錶針指向六點五十分,青豆站起身,拎著健身包走進洗手間。然後用肥皂洗了雙手,再次檢視一遍,確認儀表毫無問題。隨後麵對著光潔明亮的大鏡子,連著做了幾次深呼吸。寬敞的洗手間內空無一人。


    很可能比青豆住的公寓房間還要大。“這是最後一件工作。”她對著鏡子小聲說。等順利完成這件工作,我就要消失了。噗的一下,像個幽靈一般。此刻我還在這裏。明天我就不在了。幾天後,我就會擁有另一個名字、另一張臉。


    回到大廳,再次在椅子上坐下。健身包放在旁邊的茶幾上。裏麵放著七連發袖珍自動手槍,還裝著用來刺男人脖頸的尖針。得鎮定情緒,她想。這是至關重要的最後一件工作。我得是平時那個冷靜堅強的青豆才行。


    但青豆不可能注意不到自己並非處於平時的狀態。莫名其妙地感到呼吸困難,心跳過快也令她不安。腋下薄薄地出了一層汗。皮膚微微生疼。不僅是緊張,我預感到了某種東西。那個預感在向我發出警告,在不斷敲打我的意識之門。現在還不晚,趕緊逃離此地,把一切都統統忘掉!它這樣呼喊。


    如果可能,青豆寧願聽從這個警告。放棄一切,就這樣從飯店大堂離去。這地方有種不祥的東西,飄溢著隱晦的死亡氣息。寧靜而緩慢,卻無處逃避的死亡。但她不能夾起尾巴一逃了之。這不符合青豆一貫的性格。


    漫長的十分鍾。時間停滯不前。她坐在沙發上不動,調整呼吸。


    大堂裏的幽靈們一刻也不休息,口中不斷吐出空洞的聲音。人們仿佛是探尋歸宿的靈魂,在厚厚的地毯上無聲地移動。女侍者手拿托盤送咖啡時發出的聲音,是唯一偶爾傳人耳鼓的確切的聲響。但在這聲響裏也包含著可疑的歧義。這不是良好的傾向。從現在開始就如此緊張,到了關鍵時刻必然失手。青豆閉上眼睛,幾乎是條件反she地念誦起祈禱詞來。從懂事起,每日三餐前都得念一遍。盡管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但一字一句都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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