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為了和他一起躺在床上聽,從家裏帶來的幾張密紋唱片,還放在唱片架上。都是年代久遠的爵士樂唱片。路易·阿姆斯特朗,比莉·荷莉黛1(在這張唱片裏,巴尼·畢加德作為伴奏參加了演出),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艾靈頓公爵2。每一張都聽過無數遍,保存得十分細心。封套由於歲月的流逝多少有些退色,但裏麵的東西看上去和新的沒兩樣。把這些封套拿在手上看著,一種真實感漸漸在天吾的心中成形:大概今後再也見不到她了。


    當然,準確地說,天吾並不愛安田恭子。他從不曾想過要和她共同生活,並不覺得和她分手令人心酸,也從未感到過劇烈的心靈震撼。


    但他已經習慣了這位年長女朋友的存在,也對她有自然的好感。每周一次像日程安排一般,在自己家中迎接她的到來,兩人肌膚相親,他盼望著這些。在天吾來說,這是比較少見的情況。他並不是對很多女人都有這種親密的感覺。不如說,不管有沒有性關係,大部分女人都讓天吾感到不快。為了抑製這種不快,他隻好精心守護著內心某個領1billie holiday(1915-1959),美國爵士樂女歌手。


    2duke ellington (1899-1974),本名edward kennedy ellington,美國爵士樂作曲家、鋼琴家,爵士音樂史上的重要人物。


    域。換個說法,就是隻好把心中的房屋牢牢關上幾間。但對方是安田恭子時,就不需要這麽複雜的做法了。天吾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她似乎能心領神會。能遇上她,天吾覺得是一種幸運。


    但不管怎樣,出事了,她喪失了。出於某種理由,無論以何種形式,她都不會再到這裏來了。而且據她丈夫說,不管是那理由,還是那結果,天吾最好還是不要知道。


    天吾無法入睡,正坐在床上,將音量放得低低地聽艾靈頓公爵的唱片,電話鈴又響了。牆上的掛鍾正指著十點十二分。這個時間打電話來的,除了小鬆,他想不出還會有誰。但那電話鈴的響法不像小鬆。


    小鬆來的電話,鈴聲更加匆促、性急。也許是那個姓安田的男人忽然想起有事忘記告訴天吾。如果可能,他不願接這個電話。根據經驗,這種時候打來的電話不可能令人愉快。盡管如此,考慮到自己的處境,他除了拿起聽筒別無選擇。


    “您是川奈先生吧?”一個男人說。不是小鬆,也不是安田。聲音無疑是牛河的。那是一種口中的水分——或莫名其妙的液體——就要溢出的說話方式。他那奇妙的相貌、走形的扁平腦袋,條件反she般浮現在天吾的腦海裏。


    “呃,這麽晚了還打攪您,實在不好意思。我是牛河。上次冒昧拜訪,耽誤了您的時間。今天也是,要是能早點給您打電話就好了,可誰知來了件急事得辦,等緩過神來,就到了這種時候。哎呀,川奈先生您是早睡早起的,我非常了解。實在了不起。拖拖拉拉地熬夜不睡覺,根本沒一點好處。天一黑就趕快鑽進被窩,早上跟著太陽一起醒來,這樣再好不過。不過,啊,這大概算直覺吧,川奈先生,我忽然感到您今晚可能還沒睡下。盡管知道這麽做很失禮,可您看,我還是給您打了電話。怎樣,是不是給您添麻煩了?”


    牛河的一通話,讓天吾很不高興。他居然知道自己的電話號碼,這也讓天吾很不開心。再說,這哪是什麽直覺。他是明明知道天吾睡不著,才打電話來的。隻怕牛河知道他的房間裏還亮著燈。這個房間是不是被什麽人監視著?他眼前浮現出熱情又能幹的調查員正端著高性能望遠鏡,躲在某處窺望自己房間的情景。


    “今晚我真的還沒睡。”天吾說,“你的直覺非常正確。也許是剛才喝多了濃茶。”


    “是嗎?那可不好。不眠之夜往往會讓人琢磨些無聊的事。怎樣?


    我跟您聊一會兒可以嗎?”


    “如果不是讓我更睡不著的話題。”


    牛河縱聲大笑,像是覺得很可笑。在聽筒的那一端——這世界上的某個角落——他那不規則的腦袋正不規則地搖晃著。“哈哈哈,您說話可真有趣,川奈先生。這話聽起來當然不可能像搖籃曲一樣舒服,但也不至於嚴重得讓人睡不著。請您放心,您隻需要回答yes還是no就可以。嗯,就是那筆資助金的事。一年三百萬的資助金。這不是好事嗎?怎樣?您考慮好了沒有?我這邊也該向您要最終答覆了。”


    “資助金的事情,上次我也明確表示過謝絕了。我感謝您的器重。


    不過我並沒有對自己的現狀不滿。在經濟上也不感到拮據,如果可能,我寧願堅持現在的生活節奏。”


    “不願依靠任何人。”


    “說得直白些,就是這個意思。”


    “嗬,這可真叫用心良苦,叫人佩服啊。”牛河說著,輕輕發出一聲響動,像是在清嗓子,“您是想自己幹,不想和任何組織產生關係。


    您這種心情,我完全理解。可是川奈先生,我又得懇切地說您幾句了。


    您看看這世道。誰知道什麽時候會出什麽事。所以怎麽說都需要個保險一樣的東西。可以倚靠,可以避風,要是沒這個東西,您總會不方“那好,小小人究竟又是什麽?”


    “我說啊,川奈先生,那個什麽小小人,我也完全不明白是怎麽回事。自然,我說的是除了那東西在小說《空氣蛹》裏出現過以外。


    不過您看,照這麽說,好像您嘩啦一下,把什麽東西給放出來了,連您自己都沒弄清那是什麽。那也許會成為非常危險的東西。那到底有多危險,又是怎樣的危險,我的客戶心中很清楚。還掌握某些應對這種危險的知識。所以我們才向您伸出了援助之手。坦率地說,我們擁有很長很長的手臂,又長又強壯的手臂。”


    “您說的客戶到底是誰?是不是和‘先驅’有關係?”


    “很遺憾,我沒被授予在這裏向您公開客戶姓名的權利。”牛河不無遺憾地說,“總而言之,我的客戶擁有相當的力量。不容輕視的力量。我們可以成為您的後盾。您看,這可是最後一次提議了,川奈先生。接受還是不接受,是您的自由。不過一旦做出決定,想走回頭路可沒那麽容易了。所以請您好好想想。而且您看,假如您不站在他們這一邊,十分遺憾,說不定他們伸出來的那兩隻手臂,會帶來讓您不快的後果。”


    “你們那兩隻長手臂,會給我帶來什麽不快的後果昵?”


    半天,牛河沒有回答。像在從嘴角吸口水般的微妙聲響,從電話線那端傳過來。


    “具體的事我也不清楚。”牛河說,“他們沒有告訴我這些。所以我隻是泛泛而談罷了。”


    “再說,我到底又把什麽東西給放出來了?”天吾問。


    “這個我也不清楚。”牛河回答,“又要重複一下了,我隻是個談判代理人,對詳細的背景沒什麽了解。客戶隻給了我有限的信息。那個信息的源泉,本來水量豐沛,隻不過流到我這裏來的時候,就變成了瀝瀝的細流。我不過是從客戶那裏獲得有限的授權,原樣向您轉告他們的指示。也許您會問:為何客戶不直接同您聯繫,這樣不是更快嗎?為何得弄個莫名其妙的傢夥做中介呢?為何要這樣做,我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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