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的生活,讓寒山感到困苦和無奈,畢竟這是當時社會的現實,整個村子裏的人都是處在這樣的一種生活狀況之中,莊稼青黃不接,吃了這頓沒有下頓,不管年成好壞,每年的徭役賦稅是不可少的。如果生活僅僅是貧窮也就罷了,可是貧窮往往是與疾病相伴隨的,“籲嗟貧復病,為人絕友親。甕裏長無飯,甑中屢生塵。蓬庵不免雨,漏榻劣容身”(《籲嗟》一七四)。生活是艱難的,因為貧窮,隨之而來的疾病是不可避免的,而由於疾病,人的生活更加地處於貧困之中。寒山的妻子和兒子,也因為家裏貧窮,相繼染上了疾病,在貧病交加之中,帶著對這個世界的無限眷戀和對寒山的深深的依戀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是貞元六年(790)的秋天,寒山已經65歲了,可是命運卻再一次捉弄了他。在親手埋葬了妻子和兒子之後,寒山幾乎崩潰了,這個秋天對於寒山來說是特別的蕭瑟和陰冷,這種感覺是肉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漸減如殘燭,長流似逝川。今朝對孤影,不覺淚雙懸”(《一向》四十九),65歲的寒山,經歷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這是何等的傷悲啊?周圍的一切都還是那個樣子,沒有任何改變。可是,妻子走了,兒子也走了,隻剩下了寒山孤零零一個人,寒山突然之間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和淒涼,這種淒涼寒山怎麽能夠忍受呢?對著此情此境,寒山不覺淚如泉湧。


    三十年前,寒山是為了逃避仕途的無奈而選擇隱居翠屏山的,寒山的這種隱居方式,就其精神實質而言,與陶淵明的那種“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之隱沒有二致,實際上都是在道家隱逸思想影響之下所採取的一種行為[41]。山林農耕的生活雖然艱苦,但是,畢竟可以不再為仕途上的種種無奈所牽絆,這同他所感嘆的“道有巢許操”(《元非》二八一)的意旨是相吻合的,與陶淵明的“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42]何其相似?道家隱逸的生活雖然不能夠使寒山免於物質上的貧病,但是可以讓寒山在精神上得到滿足,“自覺浮生幻化事,逍遙快樂實善哉”(《餘家》二〇六)。然而,這種隱逸的生活卻是不能夠避開現實生活所麵臨的大限——死亡,“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寥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43],“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44],正是從妻子和兒子的死亡之中,寒山真切地感覺到了人對於死亡的這種無奈。死亡真的無法逃避嗎?當人麵對死亡的時候,無非是有兩種可能:或者是超越生死的界限,達到精神上的安寧和恬靜;或者是因恐懼而皈依於宗教。前者可以莊子為例。在莊子那裏,對於死亡的恐懼被萬物齊一的觀念所消解,“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聖人故貴一”,死是生的開始,生是死的繼續,人之生不過是氣的積聚,死不過是氣的消散。人們之所以會喜生惡死,隻是因為人們把生看成是美好的、神奇的東西,把死看成是醜惡的、腐臭的東西罷了。實際上,都隻是氣而已,是可以相互轉化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氣構成的,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因此,人應當突破對於死的恐懼,“以死生為一條”[45]。也隻有這樣,人才能夠真正達到逍遙、自由的境界。


    但是,在這裏,寒山並沒有像莊子那樣從精神境界上實現對於人的生死大限的突破,麵對著死亡,寒山充滿著恐懼。妻子走了,兒子也走了,這個世界上寒山相依為命的兩個人都離他而去了,命運把年老憔悴的寒山又一次推到了十字路口,生與死的抉擇再一次讓寒山感到了生命的渺小和無常。四十二年前父母的去世,帶給青年寒山的隻是短暫的痛苦,死亡對於寒山來說還是一個模糊的概念。然而,四十二年之後,與寒山相廝守了近三十年的妻子和兒子的離去,給予寒山的是沉重的打擊,讓寒山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無奈和悲哀。死亡對於寒山而言並不是遙不可及,而是轉瞬可遇的,這讓日漸蒼老的寒山從心底裏感到了深深的恐懼。這對已屆花甲之年的寒山來說,是一種多麽沉重的心理壓力,死亡,於寒山而言,是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死亡的威脅無處不在,尤其是對於身處貧病交加的境況之中的寒山而言,花甲之年的寒山,隨時都有死去的可能。死亡的恐懼像一張無形的網,深深地籠罩在寒山的周圍,寒山此刻的心中充滿著惆悵和無奈,“何以長惆悵,人生似朝菌。那堪數十年,親舊凋落盡。以此思自哀,哀情不可忍。奈何當奈何”(《何以》二五一),人生苦短,轉眼即逝。失去了妻子和兒子的寒山,此刻感到了非常的無助。“畏死心迫,神明說興”[46],對於死亡的恐懼,是導致人相信神靈、選擇宗教的基本前提,正如羅素所說“我認為宗教基本上或主要是以恐懼為基礎的”[47]。對於寒山來說,出於對死亡這個無法逃避的現實的恐懼,而追求長生,是必然的選擇。


    在中國傳統中,道教即是以修煉長生為其基本目的的宗教,“道教的目標是度世救人,長生成仙和合道通神”[48]。道教是中國土生土長的宗教形式,正式創立於東漢末年,其標誌是太平道和五鬥米道的出現。在魏晉南北朝之際,經過葛洪、寇謙之、陸修靜、陶弘景等人的努力和改革,道教成為與佛教相抗衡的中國正統宗教。作為中國本土的宗教,道教有其自身的特點。在文化傳統上,道教承傳了華夏古代的傳統禮樂文明,有“第二禮教”之稱[48];在理論上,道教直接吸收並發展了春秋戰國時期的老子,莊子的道家思想;在實踐上,道教繼承了先秦時期方士的神仙修煉經驗和成果。在道教的思想體係之中,神仙信仰占據著很重要的地位,是其信仰的核心,因為修道成仙是道教徒終生追求的目標。“神仙信仰起源底根源當起於古人對於自然種種神秘的傳說”[50],所謂神仙,就是不老不死的人類。他們神通廣大,不被世間的事物所傷害,也不需要依賴於世間的事物而存在。這些不老不死的人類其實是掌握了宇宙間奇妙真理(“道”)的普通人,而非西方人所說的“神”或者“天使”。因此我們這樣的普通人也可以追隨他們的腳步,通過掌握“道”而成為神仙,最終可以過著非常快樂的日子。成為神仙,擺脫痛苦的塵世;即使成不了仙,也可以追求延年益壽、快樂人生。這就是歷史上道教信仰持續不斷的動力,在這種奇異信仰的背後是中國人民幾千年的苦難生活,以及對幸福的追求與渴望。修煉成仙的方法很多,諸如吃藥、導引、辟穀,甚至積累功德等等。白日飛升、屍解、甚至遁入山林都可以作為成仙的途徑,這無疑為修煉成仙提供了便捷的操作方式。因此,道教對於中國傳統的士人有著特殊的吸引力:它的反對積極進取、主張無為的思想傾向,為士人提供了一套在失意之時用來自我安慰的說法;它對山林生活的熱愛,也使得士人尋找到了另一種生活方式,藉此可以擺脫仕途中複雜糾纏的人際關係,以尋找到自己心靈的寧靜和自由。在中國傳統中,儒家和道教是互為表裏、彼此補充的,傳統的士人身上同時兼有一個儒家的靈魂和一個道教的靈魂,而且這兩個靈魂之間可以完美地和諧共處,彼此協調來保持心靈的平衡與健康。儒家為士人的積極進取提供了精神的來源,道教則在士人困頓無奈的時候安撫其心靈。故隻有理解了道教,士人的心靈世界才能夠被我們所理解,正是因為如此,魯迅先生說:“中國的根柢全在道教”。[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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