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穀發生了福音堂教案,當時的知縣胡德修自然被罷官查辦。上頭軍機處的意思,起初就是殺無赦。因為像這種低等小官,殺了既不可惜,又能嚴懲兇手。但實在說,胡德修在拳亂初時,還是出麵保護過公理會。不是省上毓賢的威逼和插手,慘案也許還能避免。他被查辦後,華北公理會曾出麵為其求過情。可直到現在,也隻是緩議,吊在生死未卜間。


    “幾位大掌櫃想必也與胡老爺有些交情。胡老爺今日陷入生死難料之危境,實在也不是咎由自取。拳亂當時,哪一樣能由得了他?撫台要滅洋,他敢不滅?朝廷向著義和拳,他更不敢彈壓拳民。結果,鬧出亂子,要他抵命。不怕各位見笑,今日查辦教案,隻怕依舊是一樣也由不了本老爺。”


    徐老爺先撂出這麽一番大實話,明顯是想堵三位大掌櫃的嘴。這三位老到之極,當然都看出來了。 吳大掌櫃就先說:“徐老爺的苦衷,我們能不知道?查辦教案,這是朝廷聖命,太穀商界會盡力成全徐老爺的。”


    孫北溟跟著說:“公理會索要賠款,雖有過分,我們商家也會分擔大頭。”


    孔慶豐也說:“聽說索要兩萬來兩銀子?也不是大數。”


    縣老爺立刻低聲叫道:“你們還是財大氣粗呀!快不敢這樣張揚!本老爺在文阿德跟前,可是一直替你們哭窮。省上岑撫台也有諭令:嚴防洋教無理濫索,凡賠付,都須與之痛加磨減,萬不能輕易允許。我為給你們哭窮,嘴皮也快磨破了。你們倒好,口氣還這麽大?”


    孔慶豐當然看出了縣老爺的表演色彩,隻是不動聲色地說:“我們再窮,也不敢在徐老爺跟前哭窮。經這次禍亂,太穀商界所受損失決不比公理會少,生意上的大虧累不說,誌誠信駐外夥友也有遇難者。”


    吳大掌櫃插進來說:“去年關外淪陷,曹家駐遼瀋的夥友,僅被俄國老毛子殺害的,也不止六人!”


    孫北溟也說:“在動亂中,我們商界兩頭都沒惹,倒是兩頭受搶劫,拳民過來搶劫了一水,洋人過來又搶劫了一水。到頭來不但沒有人賠我們,反倒叫我們賠別人!”


    徐老爺急忙攔住,賠了笑臉說:“本老爺跟文阿德交涉,你們這些話都說到了,有過之,無不及。自始至終都一口咬定:經此事變,太穀已無幾家富戶,賠款隻得緩議。賠少了,貴會不答應;賠多了,我們付不出,隻得緩議。”


    吳大掌櫃就問:“是不是將賠款壓得太狠,洋教才想奪去孟家花園做補償?”


    徐老爺忙說:“孟家花園與賠款無關。孟家子弟有把柄在洋教手裏……”


    孔慶豐忍不住說:“有什麽把柄?殺過洋教士,還是殺過教徒?無非藉機訛詐吧!”


    徐老爺竟說:“我看也是!隻怕文阿德早已盯上了孟家花園。交涉中,別的都能殺價,惟有這孟家花園殺不動。各位大掌櫃足智多謀,有何應對良策?”


    孫北溟就說:“無非多加些賠款,令其另置墓地。”


    孔慶豐說:“孟家花園做陽宅既久,忽然改做冤鬼陰穴,就不怕亡魂永世不得超度?”


    吳大掌櫃也說:“就是!在我華土,墳地最須講究。霸人陽宅做墳地,對洋鬼的子孫後


    代更不吉利!”


    徐老爺說:“各位說的這幾手應對之策,本老爺也都試過了,不頂事!增加賠款,陰陽風水,都使過,不頂事。文阿德咬定,賠款與孟家花園無關。人家洋教也不信咱們的陰陽風水。”


    孫北溟說:“那就由著這洋大人欺負商家?”


    徐老爺說:“本老爺也著急得很!懇請各位謀一良策。”


    吳大掌櫃說:“洋教分明是要羞辱太穀商家!太穀拳亂發端,在城北水秀村。要懲罰,該先在水秀徵用田畝做洋鬼墓地。水秀之後,生亂的地界還多呢,哪能輪到孟家花園?”


    孔慶豐說:“將洋鬼埋在太穀最出名的花園中,那不是成心羞辱全縣?首當其衝受辱的,便是徐大老爺!”


    吳大掌櫃說:“聽說發喪的時候,徐大老爺也得披麻戴孝?大老爺是朝廷命官,豈能給洋鬼戴子孫重孝?”


    徐老爺說:“文阿德此項要求,本官還未答應。”


    吳大掌櫃說:“決不能答應。官府答應了,恐怕也沒幾個人能從命。這是背叛祖宗,辱沒家門啊!在下寧可不做領東大掌櫃,也不能去給洋鬼披麻戴孝!”


    孫北溟也說:“我也這麽大年紀了,去給洋鬼披麻戴孝,何以麵對子孫?真躲不過,孫某告老還鄉就是了。”


    孔慶豐說:“一二日之內,我即起身赴西安去了。為伺候朝廷迴鑾,我得坐鎮西安莊口。”


    徐老爺又慌忙說:“各位這不是要本官的腦袋嗎?披麻戴孝一事,本老爺真還沒答應。我也是上有祖宗,下有子孫呀!還望多獻良策,共同應對洋人。在太穀沒有商界捧場,本官真也得掛冠而去了。”


    孔慶豐說:“洋教也是看準了商界,非要重辱我們不可!”


    徐老爺忙說:“我們共謀良策,共謀良策!”


    三位大掌櫃早看出來了,這位大老爺應對他們的隻是滿口軟言虛語,什麽都應承,什麽也不做主。或許他真是一樣也做不了主。所以,也沒再多費心思,略作陳說後,就告退了。


    從官衙出來,孔慶豐又邀吳、孫兩位大掌櫃來誌誠信小坐。計議良久,仍無好辦法應對。官府指靠不上,僅靠商界自家,實在也難以左右時局。庚子辛醜兩年,西幫商家一再陷入這種無可奈何的困境。洋槍洋炮惹不起,受了數不盡的劫難後,眼下是連小小的公理會也惹不起了。


    現在,這三位大掌櫃,對去年義和拳民何以會一夜之間就席捲城鄉、滅洋怒氣何以會似燎原


    烈火燒起來,也能理解了。洋教名為替上帝行善,但其在華料理俗務,實在是太霸道,太貪婪,太愛做斷子絕孫的事了!


    惹不起,還躲不起?吳大掌櫃就問孔慶豐:“你說要躲到西安去,是嚇唬縣太爺呢,還是真有此打算?”


    孔慶豐說:“我說的是真話,不日就動身。”


    吳大掌櫃就說:“那我步你後塵,到山東走走。”


    孫北溟說:“你們一走了之,把東家撂下受辱?”


    孔慶豐說:“東家想東家的辦法。”


    吳大掌櫃說:“我叫了少東家一道走。”


    孫北溟說:“我老了,隻好就近躲到南山,避兩天暑吧。”


    6


    商界的一切努力,果然是白辛苦了一場。六月十七,縣衙發了布告,文阿德提出的那幾款,款款都白紙黑字爬在上頭了:賠款兩萬五,霸占孟家花園,全縣重孝公葬。末了還有一款:省洋務局奉頭品頂戴、兵部尚書銜、山西巡撫岑大人諭令,凡有抗阻查辦教案者,嚴懲不貸。


    此布告發布前後,孔慶豐、吳大掌櫃以及另幾家大字號的領東掌櫃,也果然悄然離開了太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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