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掌櫃受了這番罪,怨恨我那是應該的,連累你們各位掌櫃,我實在於心不忍。”


    “給各碼頭的掌櫃倒也該念念緊箍咒了。你看看日升昌那些駐外老幫,驕橫成什麽了,眼裏還有誰!小生意不做,大生意霸道,連對官府也氣粗得很,把天下第一票號的架勢全露了出來。做老大的,先把咱西幫的祖訓全扔了。日升昌它就是財東太稀鬆,掌櫃們沒戴緊箍咒,大鬧天宮隻怕也沒人管。”


    “我邱某就是淺薄如此。到歸化莊口後,還望呂掌櫃多指點。”


    “邱掌櫃,你真是心思太重了。你張羅生意是好手,如今咱們的莊口離得近了,還望你多幫襯呢。”


    呂老幫勸邱泰基在殺虎口多歇一日,他哪裏肯?祁縣喬家的大德通分號,也想在第二天宴請邱泰基,探聽一點消息,他當然更婉謝了。


    翌日一早,邱泰基就帶了郭玉琪,出了殺虎口,踏上口外更荒涼的旅程。


    按西幫規矩,商號的學徒出徒後,能被派到外埠碼頭當夥計,那便是一種重用,算有望修成正果。一旦外派,即便是新出徒,也可被稱做掌櫃了,那就像科舉一旦中試,就被稱做老爺一樣。


    像所有能入票號的夥友一樣,郭玉琪在進入天成元以前,一直是在鄉間的學館讀書。父母看他聰慧好學,是塊材料,就沒有令他考取秀才,下了心思托人舉薦擔保,將他送進了天成元票莊。在總號做學徒的三四年中,他雖然全是做些伺候大小掌櫃的卑賤營生,可也不算吃了多大的苦。聽說要外放到歸化城當夥計,心裏當然很高興。在總號幾年,早知道歸化是口外的大碼頭,又是東家的發跡地,能到那裏開始學生意,真是好運氣。口外當然比太穀苦焦,可你是駐票號,衣食花消都比其他商號優越一等。還有,他從小就聽說了一句話:沒駐過口外,就不能叫西幫買賣人。


    臨走,又聽說要跟了邱掌櫃一道上路,郭玉琪就更興奮了。


    邱掌櫃那可是天成元出名的駐外老幫!雖說眼跟前倒了些黴,畢竟人家還是生意高手。郭玉琪在心裏甚至這樣想:邱掌櫃犯的過錯,那也是有本事的人才能犯。所以,他對邱泰基仍然崇拜異常。


    這樣一位邱掌櫃,一見麵,居然叫他“郭掌櫃”,簡直令他惶恐萬分。


    “邱掌櫃,你就叫我的名字吧,大名小名都由你。”


    “叫你郭掌櫃,也不過分,你是怕甚?駐外埠莊口,不拘老幫夥計,人人都得擔一副擔子,用十分心思,叫掌櫃不是光占便宜。在總號學徒,還不懂這?”


    “懂是懂,隻是跟邱掌櫃你比,我就什麽也不是了。”


    “你什麽也不是,總號派你到口外做甚!能進票號,又能外派,那你就是百裏挑一挑出來的人尖,比中個秀才也不差。沒有這份心氣,哪能在票號做事?”


    “邱掌櫃,你才是人中俊傑……”


    “郭掌櫃,以後再不許這樣奉承我!我叫你有心氣,是叫你藏在內裏,不是叫你張揚。我吃虧倒黴,就在這上頭,你也知道吧?”


    “再怎麽說,眾人還是佩服邱掌櫃。以後,還望邱掌櫃多教我管我。”


    “生意,生意,全在一個‘生’字。生者,活也。生意上的死規矩,旁人能教你,那些活東西,就全憑你自家了。郭掌櫃,咱這一路上歸化,你是騎馬,還是僱車?”


    “我隨邱掌櫃,跟了伺候你。”


    “我隻想雇匹騾子,馱了行李,我自己跟了騾子走。”


    “那我也隨邱掌櫃,跟你一搭步走。”


    “郭掌櫃,你不必隨我。我是多年把自家慣壞了,惹了這樣一場禍,想治治自家。你獲外派是喜事,櫃上又給你支盤纏,何必隨我?我都想好了,咱離太穀時,雇輛標車,一搭坐了。


    等過了太原,到黃寨,再換成騾馬。這樣,你騎馬,我跟了騾子走,也沒人知道,不叫你為難。”


    “邱掌櫃,為我費這樣的心思,我領情就是了。可我也正想步走一趟口外呢。日前,祖父還對我說,琪兒你算享福了,上口外,字號還許你僱車馬。老輩人上口外,還不是全說一個走字。不用步走,倒是享福,可你剛當夥計就這樣嬌貴,能受了口外的苦焦?邱掌櫃,這不是正好呀,我隨了你走,也歷練歷練。若邱掌櫃你坐車騎馬,我想步走,也不會不允許吧?”


    “要這樣說,也不強求你了。實在說,你步走一趟口外,倒也不會吃虧。”


    要步行赴歸化,郭玉琪其實是沒有一點兒準備。既是票號外派,就是遠赴天涯海角,也有車馬盤纏的。那不隻是自家的福氣,更是票號的排場。但邱掌櫃要捨棄車馬,徒步就道,那就是說成什麽,他也得隨了走。邱掌櫃雖給貶到歸化莊口了,也是副幫二掌櫃。掌櫃步行,小夥計騎馬,哪有這樣的理!邱掌櫃說得那樣懇切,也許是真懇切,也許又是考驗你!


    在總號學徒的三四年,從沏茶倒水,鋪床疊被,到謄寫信件,背誦銀錢平碼,那真是處處都在受考驗。稍不當心,就掉進掌櫃們的圈套裏了。說是學生意,其實什麽都沒有人教你,隻有掌櫃們無處不在的圈套,想方設法在套你!躲過圈套,也沒有人誇你,掉進圈套呢,誰都會罵你笨。郭玉琪好在還不算太笨,沒有怎麽挨罵,可也學會了提心弔膽。從早起一睜開眼,就得提心弔膽,大事小事,有事無事,都不敢鬆心大意。就是夜裏睡著了,也得睜半隻眼,留三分心。所以,他對邱掌櫃佩服是佩服,也不敢大意。


    六月初四,他們離開太穀時,真按邱掌櫃意思,先雇了輛標車,坐著過了太原府。到黃寨,便棄車就道,隻雇了一匹馱行李的騾子。


    郭玉琪沒有出過遠門,更沒有走過遠路。剛踏上黃寨那一片丘陵,就有了種荒涼感,加上初嚐跋涉的勞苦,就覺預料中的艱辛,來得太快了。看邱掌櫃,分明也走得很辛苦,汗比自己流得多。


    “邱掌櫃,才離開太原府,這地麵就這樣苦焦?正是莊稼旺的時候,可坡上的那莊稼,稀稀疏疏,綠得發灰,看了都不提精神。”


    “這能叫苦焦?越往前走,你就越知道什麽叫苦焦了。見不上莊稼,見不上綠顏色,見不上人煙,見不上水,你想也想不見的苦焦樣,都不愁叫你經見。”


    “邱掌櫃是甚時走的口外?”


    “二十年前了。那時跟你似的,正年輕。也是一心想到口外駐幾年,以為不受先人受過的那份兒罪,有不了出息。一去,才知道了,受罪實在還在其次。駐口外,那就像修行得道,要整個兒脫胎換骨。那裏不光是苦焦,比起關內,比起中原,比起咱山西,比起咱祁太平,那真是世外天外,什麽也不一樣!吃喝穿戴,日常起居異樣不說,連話語也不一樣,信的神鬼也不一樣。在我們這裏,從小依靠慣了的一切,到口外你就一樣也靠不上了。叫一聲老天爺,那裏的老天爺也不認得你!就是我們從小念熟的孔孟之書,聖賢之道,著了急,也救不了你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白銀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成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成一並收藏白銀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