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纏綿瀟湘聞鬼哭》寫得陰風慘慘、鬼氣森森,恐怖異常。寶玉指瀟湘館道:“我明明聽見有人在內啼哭,怎麽沒有人?”婆子勸道:“二爺快回去罷!天已晚了,別處我們還敢走,隻是這裏路又隱僻,又聽得人說,這裏林姑娘死後,常聽見有哭聲,所以人都不敢走。”


    鴛鴦上吊前見到秦可卿,並領悟“必是教給我死的法兒”,所以死後也隨秦氏的鬼魂去了。


    最突出的是正麵描寫趙姨娘“被陰司裏拷打死”的場麵:


    趙姨娘雙膝跪在地下,說一回,哭一回。有時爬在地下叫饒,說:“打殺我了,紅鬍子的爺,我再不敢了!”有一時雙手合著,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角鮮血直流,頭髮披散。人人害怕,不敢近前。……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語,隻裝鬼臉,自己拿手撕開衣服,露出胸膛,好像有人剝她的樣子。


    也還寫鳳姐“被眾冤魂纏繞”。


    在《得通靈幻境悟仙緣》一回中,寫寶玉病危,被前來送玉的和尚救活,但他讓寶玉魂魄出竅,重遊一次幻境,使他領悟“世上的情緣,都是那些魔障”的佛家說教。於是把小說楔子和第五回情節都拉了進來:寶玉一會兒翻看“冊子”,一會兒看絳珠草,其中也有神仙姐姐,也有鬼怪,也在半途中喊救命等等,讀之,足能令人作嘔半日。還遇見尤三姐、鴛鴦、晴雯、黛玉、鳳姐、秦可卿等陰魂,隻是太虛幻境原有的三副聯額都被篡改了,成了十分庸俗的“福善禍淫”的勸世文,太虛幻境也成了宣揚因果報應迷信觀念的城隍廟。


    七、因襲前人,有時還難免出醜


    續書中有些故事情節,不是來自生活,而是來自書本。說得好一點,就像詩文中在用典故,你可以找出它的出處來;說得不好一點,則是摭拾前人唾餘。


    比如寶釵替代黛玉做新娘的“調包計”,不論其是否穿鑿,是否真實,情節的故事性、離奇性總是有的,所以也就有了一定的可讀性。但那是續作者自己構想出來的嗎?倒未必。比曹雪芹早半個多世紀的蒲鬆齡,其《聊齋誌異》中有《姊妹易嫁》一篇,就寫張氏以長女許毛家郎,女嫌毛貧,不從。迎娶日,彩輿在門,堅拒不妝。不得已,終以其妹代姊“調包”出嫁。這一情節,還不是蒲氏首創,趙起杲《青本刻聊齋誌異例言》謂:“編中所載事跡,有不盡無征者,如《姊妹易嫁》、《金和尚》諸篇是已。”的確,馮鎮巒評此篇時,就提到姊妹調包的出處:


    唐冀州長史吉懋,取南宮縣丞崔敬之女與子頊為妻。女泣不從。小女白母,願代其姊。後吉頊貴至宰相。


    可見,“調包”之構想,已落前人窠臼。


    再如黛玉焚稿情節,全因襲明代馮小青故事。小青嫁與馮生為妾,馮生婦奇妒,命小青別居孤山,淒婉成疾,死前將其所作詩詞稿焚毀,後其姻親集刊其詩詞為《焚餘草》。記其事者有支小白《小青傳》等多種,亦有好幾種戲曲演其故事。


    《施毒計金桂自焚身》則套的是關漢卿《感天動地竇娥冤》雜劇,差別隻在惡棍張驢兒欲毒死蔡婆,而結果反毒死了自己的父親,而悍婦夏金桂欲毒死香菱,而結果反毒死了自己。


    最能說明問題的其實還是詩詞。


    明清時,小說中套用、移用古人現成的詩詞,作為散文敘述的點綴或充作小說人物所作的詩詞的現象是相當普遍的。《紅樓夢》續書也如法炮製本算不了什麽問題,隻是曹雪芹沒有這種寫作習慣,《紅樓夢》前八十回也不用此套,所以置於同一部書中,前後反差就大了。


    比如寫黛玉見舊時寶玉送的手帕而傷感,說: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


    對句用的是秦觀《鷓鴣天》詞:“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


    寶玉去瀟湘館看黛玉,見她新寫的一副對聯貼在裏間門口,聯雲:


    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


    也不說明出處,令讀者誤以為是續作者代黛玉擬的。其實,它是唐代著名詩人崔顥的《題沈隱侯八詠樓》詩中的原句。沈隱侯即沈約,他在任東陽郡(今浙江金華市)太守時建此樓,並於樓中寫過《八詠詩》,後人因以此名樓。《八詠詩》的第一首是《登台望秋月》,故崔顥憑弔時感慨窗前明月景象猶在,而古人沈約已不可見,隻留下歷史陳跡了。續作者取古人之句充作自己筆墨不說,還讓黛玉通過聯語忽發思古之幽情,泛泛地慨嘆“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似乎也沒有必要。


    寫黛玉病中照鏡,顧影自憐說:


    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這是全抄馮小青《焚餘草》中的詩。詩雲:“新妝欲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這首詩很有名,故演小青故事的戲曲有以《春波影》為名的。續作者竟摭拾此類,濫竽充數,以為可假冒原作,實在是太小看曹雪芹了。


    黛玉竊聽得丫頭談話,說什麽王大爺已給寶玉說了親,便心灰意冷,病勢轉重,後來知是誤會,病也逐漸減退,續作者感嘆說:


    心病終須心藥治,解鈴還須繫鈴人。


    這又是小說中用濫了的俗套。係鈴解鈴,語出明代瞿汝稷《指月錄》。


    第九十一回寶黛“妄談禪”,黛玉說:“水止珠沉,奈何?”意思是我死了,你怎麽辦?寶玉要回答的本是:我做和尚去,不再想家了。但他卻引了兩句詩來作為回答:


    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


    這次拚湊古人詩就不免出醜了。“禪心”句,雖然是和尚寫的,卻是對妓女說的。蘇軾在酒席上想跟好友詩僧參寥開開玩笑,便叫一個妓女去向他討詩,參寥當時就口占一絕相贈,說:“多謝樽前窈窕娘,好將幽夢惱襄王。禪心已作沾泥絮,肯逐東風上下狂?”怎麽可以用宋人答覆娼妓的話來答覆黛玉呢,不怕唐突佳人?黛玉從前聽寶玉引出《西廂記》中的話來說她,又哭又惱,說是寶玉欺侮了她,怎麽現在反而不鬧了?想必是黛玉書讀少了,連《東坡集》及《苕溪漁隱叢話》之類的書也沒看過,所以不知道。我在想,將《紅樓夢》說成就是《青樓夢》、金陵十二釵就是秦淮河畔十二個妓女的歐陽健,實在不必引袁子才把黛玉當成“女校書”(妓女)的“糊塗”話來為自己作證,他大可振振有詞地說:“你們看,賈寶玉都認為林黛玉是妓女,你們還不信!”


    “莫向”句出自唐詩。《異物誌》雲:“鷓鴣其誌懷南,不思北徂(往),南人聞之則思家,故鄭穀詩雲:‘坐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風唱鷓鴣。’”(《席上贈歌者》)唐時有《鷓鴣天》曲,故曰“唱”。不知續作者是記性不好,背錯了唐詩,還是有意改歌唱為舞蹈,說什麽“舞鷓鴣”,誰曾見有人跳“鷓鴣天舞”來?如此談禪,真是出盡洋相!


    還有鳳姐散花寺求神簽,求得的是“第三十三簽,上上大吉”,簽上有詩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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