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顏俊傑吧?”


    我不禁吃驚:“顏哥回廈門了?”


    “又有大樹可靠。”柯子炎感嘆,“告訴你顏哥,柯特派員對你們還算客氣。”


    最後他跟亞明說了句話,他上次已經見過亞明,一看就認準了,吳小公子跟吳先生長得真像。近些日子他與吳先生屢屢相逢,又總是失之交臂。此刻他十分想念吳先生,還有吳先生從台南帶走的老人,要是他們葬身魚腹,小公子豈不太可憐了。


    他起身離開。


    憲兵和便衣轉瞬間走得精光,我們一家人麵麵相覷。


    “死特務說什麽?”母親問我。


    “鬼話唬我們,阿姆咱們不聽。”我說。


    孫力告辭要走,我看天都黑了,讓他吃了晚飯再走。孫力說他得趕回學校,晚上還有事。母親當場趕他:“要走快走,沒你的飯。”


    不禁我急:“阿姆!”


    孫力難免發窘,還好他沉得住氣,說時候不早,他把講義留給我自己複習好了。


    我們端著油燈去了天井,他的書包還丟在天井的小桌上。我提心弔膽往雞窩看,那裏黑糊糊的;我把油燈湊過去,不覺吃了一驚:雞窩邊什麽都沒有。


    孫力伸手,從雞窩下取出一樣東西,是他的講義夾。


    他低聲告訴我,東西在老地方。


    原來他又把它放回井裏,趕在憲兵和特務搜查之前。他在東西上留了段繩子,下一次不必下井,用桶鉤就可以把它鉤上來。


    “我找機會再來。”他說。


    我們離開天井,母親和亞明坐在飯桌邊等我吃飯。當著母親的麵,孫力把他的講義夾遞給我。我當著母親的麵把夾子打開,裏邊夾著一本油印小冊子《解放》。


    《解放》是地下刊物,學習材料。地下黨組織發展新成員,提供學習材料是個重要環節。他們通過接近和考察,認定哪一個人具有同情傾向,比較可靠,有望成為同誌,接下來會給他一些被當局查禁的共產黨的書籍、文件和材料,一起閱讀,一起討論,拉近思想,進而發展為組織成員。孫力把《解放》給我,顯然是有意發展我,這需要孫力上級同意,一定也徵求過三哥的意見。三哥與大姐一樣,一向要我好好讀書,不想把我拖進他們的事情,怕我有危險。現在看來他改主意了。


    我把講義夾還給孫力,讓他帶回去。


    他吃了一驚:“你不要?”


    我告訴他,不是不要,是已經有了。


    “什麽!”


    “是這樣。”


    他看著我,滿腹狐疑。


    我讓他趕緊走。天黑,有憲兵,走小路,多加小心。


    孫力走後,母親對我下了禁令:“不許再跟這個人來往。”


    “阿姆說什麽呀!”


    孫力隻是我的同學,其它什麽都不是,同學來往有什麽大不了的?母親對他再提防,至少也得顧及我的麵子,人家來找我,母親怎麽可以當麵讓他下不來台,讓我心裏非常過意不去這個人哪裏不好,值得母親這麽不客氣嗎?


    母親不講理:“不管多好,不許跟他。”


    “為什麽!”


    母親居然當著我和亞明的麵哭號,大聲叫喚起大姐。


    “金鳳你死哪裏去了!管一管你澳妹啊!”


    我的眼淚嘩啦一下出來了。沒有辦法。


    我知道母親是害怕。孫力人不錯,剛才憲兵進門,危險突起,他可以自己翻牆逃命,卻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對付憲兵,母親親眼目睹,不會不明白。但是他讓母親害怕,就像當初姐夫吳春河讓母親害怕一樣。母親非常敏感,她嫁給我們的父親,有過那麽多遭遇,生了我們這些兒女,她能感覺到吳春河和孫力是什麽人,知道他們將麵臨什麽危險,他們的危險將給家人帶來什麽。母親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大女兒,無論如何,她不能讓我再走大姐那樣的路。


    但是已經遲了。


    第四章 笑靨如花


    小妹。21歲。廈門大學學生,廈門要塞司令部勤務兵。


    死而復生


    我得說一下自己是為了什麽。


    按照母親的說法,我是我們家最沒出息的孩子,因為我愛哭。我這個人心軟,看不得自己和身邊的人遭罪,什麽人什麽事讓我感覺難受,眼淚就會止不住掉下來。孫力跑到家裏找我,三哥讓他帶一句口令——“乖女流鼻水”,這根本不是什麽口令,是三哥調侃我。其中“乖女”說的就是我,鼻水則是鼻涕,指的是哭泣:澳妹哭了。眼下這個世界上,人是不能心軟的,我天生這樣,沒有辦法。


    以我的來歷而言,我原本最不應當心軟,因為我的命最硬。我是錢家的小女兒,我跟其它孩子不同,包括和我的哥哥姐姐都不一樣,出生時不在醫院,不在家裏,不在野地,是生在監獄裏,所以母親說我命硬,生而為囚。二十一年前母親在女監生下我時,獄友和獄卒沒有誰認為我能夠活下來,女獄長讓母親作個選擇:如果要這個女孩活,就送人,馬上叫人抱走,誰要給誰,落到窮人家富人家看女嬰自己造化;如果母親捨不得,讓剛落地的孩子當小囚犯,隻怕活不過滿月。


    作為監獄的孩子,我跟正常女嬰不同,出生時隻比一隻小貓大一點,瘦弱細小,哭起來有氣無力,像一隻蚊子哼哼叫。但是我比我的哥哥姐姐都要乖,落在太陽曬不到的陰暗地方,很能體諒母親辛苦,從早到晚隻是自己睡覺,不吵不鬧,餓的時候知道自己吮指頭,不到餓極了絕不亂哭。表現這麽好,讓母親特別割捨不下,加上小臉蛋長得不錯,獄友個個都說是美人胚子,更讓母親放不掉。母親不聽女獄長勸告,死活不把我送走,我是她的孩子,生得跟著她,死也要跟著她。那時候她不罵也不詈,把我背在背上,抱在懷裏,跟我說話,給我念歌,哄我睡覺,她喜歡念一首自編哄兒歌,其中有兩句“我家兄弟好,乖女善又水”,其中的“兄弟”講我的哥哥們,“乖女”自然就是我。以我當時的表現,確實稱得上乖女,乖的當然就是善的,本性善良,而所謂“水”則是土話,指的是女孩漂亮。“善又水”代表了母親對我的良好評價和美好期待。後來我三哥的調侃口令是母親哄兒歌的翻版,隻是把母親對我的褒獎“善又水”擅自篡改成“流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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