紳士想,“你以為我不知道。”因為這樣心上有點不平,就要說一點不適宜於說出口的話了,但他仍然極力忍耐著,看看士平先生要不要這時來開誠布公談判一切。到後士平先生果然開了口,他說,“蘿似乎近來不同了一點。”


    “我看不出別的理由,一定是! ?


    兩個老朋友於是互相皆為這個話所嚇著了。互相的對望,皆似乎明白這話還是保留一些日子好一點,士平先生就請紳士到廊下去坐。


    坐下來,兩人談別的事情。談金本位製度利弊,談海關稅率比例,紳士以為這個並不是士平先生所熟習的,把話又移到戲劇運動上來。他們談日本的戲,談俄國的戲,士平先生也覺得這不是紳士要明白的問題。可是除了這事無話可談,就仍然談下去沒有改變方法。


    紳士到後走了,本來是應當在海關辦公,忽然又回到自己家裏去了。回家時在客廳外廊下見到蘿看報。這紳士帶著小小惶恐,象是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不名譽事那樣子,走到蘿身邊去。蘿也為昨天的事有所不安,見到舅父來了,就低下了頭,輕輕的說:“舅父,你不是辦公去了麽?”


    “我到士平先生處去了。”


    蘿略顯得一點驚慌,抬起了頭,“怎麽,到戲劇學校了嗎?”


    “到過了。”


    “舅父!”


    “我是預備去說那個事情的。”


    “這時去說,不過使你們兩個人受那不必受的窘罷了。”


    “我也想到這個,所以並不提起。”


    “當真沒有提及嗎?”


    “說不出口,本來是我打算同士平先生說清楚了,我想隻要是老朋友同甥女用得我幫忙地方,我好設法盡力幫點忙。”


    “可是我心裏想,舅父莫理這事,就算是幫忙了。”


    “你說的也很對,我因為也看到了這一點,本來在路上有許多話預備說的,見了他都不說了。”


    “那麽我感謝舅父!”


    “要感謝就感謝,可是舅父做的事並不是為要你感謝而做。舅父是自私,求自己安寧,這樣子裝扮下去。”


    “舅父為什麽生我的氣?我是看得出的,舅父不快樂,因為我把舅父的一點理想毀滅了。我想我做了錯事,自己做的錯事本不必悔,可是為舅父的心情上健康著想,我實應當悔恨我處置這事情的不得當。”


    蘿說到這裏,偷偷的望了一下舅父,舅父眼睛紅了,蘿就忙說,“舅父若是恨我,就打我一頓,象小時候摔破了碗碟應當受罰一樣,我不會哭,因為我如今是大人了。”


    紳士隻把頭搖搖,顯出勉強的苦笑。“你摔壞的是舅父的心,不是打一兩下的罪過!”


    “但總是無意識做的事,此後我小心一點好了。”


    “此後小心,說得好!”


    到後兩人都笑了,但都象不能如昨天那種有趣味了。在平時,隨便的說說,即使常常把舅父陷到難為情的情形上去,舅父總仍然是安安穩穩,在自己生活態度上,保持到一種坦然泰然的沉靜。有時舅父也用話把這要強使氣的蘿窘倒,可是,在舅父麵前,因為是從小就眼看到長大的長輩,把理由說輸了,生著氣來挽救自己的愚頑,一定得舅父認錯這樣事也有過。但現在可全毀了。一切再也不會存在,一切都因為昨晚那可怕的言語,把兩人之間劃上一道深溝,心與心自然的接近,再也無從做到了。兩人從此是更客氣了一點,一舉一動皆存了一種容讓的心,一說話都把眼睛望到對方;但是兩人又皆知道這小心謹慎絲毫無補於事實。可怕的事從此將繼續下去有若幹日,蘿是不明白的。什麽時候舅父能恢復過去的自然,蘿也是不知道的。什麽時候能夠使士平先生仍然來到這家中,一麵同舅父談大問題,一麵來談男女事,且隱隱袒護到女子那一麵,舅父則正因為身邊有一個頑皮的甥女,故意來同老友反駁,這事情,永遠也不能再見到了。


    “莫追悼既往,且打量你那未來!”未來是些什麽?未來是舅父的寂寞,是自己的厭倦,是衰老,是病,是社會的混亂。在平時,蘿是以未來的光明期待到國家同本身的。她嘲笑過那些追念往昔的人,她痛罵過那些不敢正眼凝視生活的男子,她不歡喜那些吟詩哀嘆的男女青年,她最神往一個勇敢而冒險的新生。可是這時她做些什麽?她怎麽去強壯,怎麽去歡迎新來的日子?她將如何去接受新的不習慣的生活,毫無把握可言。她這時來憐憫自己了,因為自己在生活上看不到一些她所料得到的結論,且象許多她所不願想不能想的事,自從一同舅父昨晚說及那事以後,就在生活上取了包圍形勢,困著自己的思想了。她在無可自解時,就想這一定是夢,一 定是幻景,才如此使人糊塗,頭腦昏亂,分解不清。


    舅父是理智的,理智到這時,就是把自己更冷靜起來,細細的安排安排,細細的打算。他想處置這事使大家皆幸福一 點。單是為了兩人幸福,忘掉了自己,他是不幹的。單為自己,不顧及別人,他也是不幹的。在各方麵找完全,所以預備同士平先生說的暫時莫說,到這時,辦公的時間已到,他不能再在家中久耽擱時間,他又同蘿說話了。


    “蘿,請先相信舅父的意思是好意,完全是為大家著想,若是士平先生來時,你且莫談到我們昨晚說過的事。我把話說了,能答應我麽?”


    “我不大懂呢?”


    “為什麽不懂?你應當讓舅父去想一陣,勻出一點時間思索一下,看看這事情,現在舅父所處的地位,是很可憐的地位。”


    “若是說謊是必須的事,我照到舅父意見做去。”


    “說謊一定是必須的。你若會說謊,我們眼前就不至於這樣狼狽了。”


    “我知道了,答應舅父了。”


    “答應了是好的。你不必說謊,但請你暫且莫同他談到我已經知道這件事。這也並不完全是為舅父,也是為你。”


    “我明白的。對於舅父因這事所引起的煩亂,全是我的過錯。”


    “你的過錯嗎?你這樣勇於自責,可是對事情有什麽補救?”


    蘿不作答,心裏想得是,“我能補救,就是我告你我並不想嫁他,也從不曾想到過。”


    舅父見到蘿沒有話說了,自己就覺得把話苛責到蘿是不應當的殘酷行為,預備走出去,這時士平先生卻在客廳門出現了。士平先生見到了紳士,似乎有點忸怩,紳士也似乎心上不安,兩人握了手,紳士就喊蘿:“蘿,蘿,士平先生來了,… ”他還想說“你陪到他坐,我要去辦公去了,”可是話不說下去,他把老友讓到廊下,一 麵很細心的望到這兩個人的行為,一麵自己把身體也投到一 個藤椅裏去了。


    蘿把頭抬起,望了士平先生一會,又望了舅父一會,感到一種趣味,兩個紳士的假扮正經懵懂的神氣,使她忍不下去,忽然笑出聲來了。


    這兩個人心上想些什麽,打算些什麽,蘿是完全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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