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愛我!他是沒有敢在愛我以外求什麽的!”


    舅父就笑了,“這老孩子,還是這樣子!無怪乎他總不同我提及,他還害羞!”


    “… ”


    “不要為他辯護,舅父說實在話,這時有點恨他!”


    “舅父恨他也是他所料及的。”


    “可是不要以為舅父是一個自私的人,我要你們同我商量,我要幫助這個為我所恨的人,因為他能把我這個好甥女得到!”


    “舅父!不會永久得到的。我這樣感覺,不會永久!因為我在任何情形下還是我自己所有的人,我有這個權利。”


    “你的學說建築到孩子脾氣上。”


    “並不是孩子脾氣。我不能盡一個人愛我把我完全占有。”


    “你這個話,象是為了安慰中年的舅父而說的,好象這樣一說,就不至於使舅父此後寂寞了。”


    “永不是,永不是。”


    “我知道你的見解是真實的感覺,但想像終究會被事實所毀。”


    “決不會的。我還這樣想到,任何人也不能占有我比現在舅父那麽多。”


    “說新鮮話!別人以為你是瘋子了!”


    “我盡別人說去。我要舅父明白我,舅父就一定對我的行為能原諒了。”


    “我從無不原諒你的事!”


    “舅父若不原諒,我是不幸福的。”


    “我願意能為你盡一點力使你更幸福。”


    蘿站起來猛然抱到了舅父的頸項,在舅父頰邊吻了一下,跑回自己房中去了。


    這紳士,仿佛快樂了一點,仿佛在先一點鍾以前還覺得很勉強的事,到現在已看得極其自然了。他為了這件事把糾紛除去了,就坐在原有位置上想這古怪甥女的性情,以及因這性情將來的種種。他看到較遠的一方,想到較遠的一方,到後還是嘆氣,眼睛也潮潤了。


    當他站起身來想要著手把鞋子脫去時,自言自語的說,“這世界古怪,這世界古怪。”到後又望到那個火爐台上的小小相架了,那是蘿的母親年青時節在日本所照的一個相片。這婦人是因為生產蘿的原因,在產後半年虛弱的死去了。


    五 大家皆在分上練習一件事情


    蘿在夜裏做了一個希奇的夢,夢到陳白不知怎麽樣又同自己和好了,士平先生卻革命去了。醒來時,頭還發昏,躺在床上,從紗帳內望出去,天氣似乎還早。慢慢的想起這夢的前因後果,慢慢的記起了昨晚上同舅父談到的一切問題,這女人還仍然以為是一個夢。


    她心想,“我當真愛士平先生嗎?士平先生當真離不了我嗎?因為互相瞭解一點,容讓一點,也就接近了一點,但因此就必得住在一處成為生活的累贅,這就是人生嗎?”


    接著,這女子,在心上轉了念頭,“人生是什麽?舅父的煩惱,士平先生的體貼,自己的美,合在一起,各以自己的嗜好,順著自己的私心,選擇習慣的生活,或在習慣上追尋新的生活,一些人又在這新的情形下煩惱,另一些人就在這新的變動中心跳紅臉,另一些日子,帶來的,就是平凡,平凡,一千個無數個平凡… ”她笑了。她在枕上轉動著那美麗的小小的頭,柔軟的短髮,散亂的散亂在白的枕頭上。她睜著那含情帶嬌的大眼,望到帳頂,做著對麵是一個陌生男子的情形,勇敢的逼著那男子,似乎見到這男子害羞避開了的種種情形,她為自己青春的魅力所迷了。她把一雙淨白柔和的手臂舉起,望到自己那長長的手指,以及小小貝殼一樣的指甲,勻勻的綴在指上,手臂關節因微腴而起的小小的凹處同柔和的線,都使她有一種小小驚訝。這一雙手到後是落在胸上了,壓著,用了一點力,便聽到心上生命的跳動,身上健康而清新的血液,在管子裏各處流動,似乎有一種極荒謬的憧憬,輕輕的搖撼到青春女子的靈魂。


    似乎缺少了什麽必需的東西,是最近才發現的,這東西恍惚不定的在眼前旋轉著,不能凝目正視,她把眼皮合上了。


    她低檔的嘆著氣,輕輕的喚著,答著,不久又迷糊的睡去了。


    醒來時,還躺在大而柔軟的銅床上,盡其自然在腦中把一切事情與一切人物的印象,隨意拚合攏來,用作陶寫自己性靈的好遊戲。娘姨輕輕的推著門,在門邊現出一個頭顱,看看小姐起了床沒有。蘿就在床上問:“娘姨,什麽時候了?”


    “八點。”


    “先生呢?”


    “早就辦事去了。”


    “報來了嗎?”


    “來了。”


    “拿來我看。”


    娘姨走了,蘿也起來了,披著一個薄薄的絲質短褂,走到廊下去,坐在一個椅子上,讓早風吹身,看到遠處××路建築新屋工程處的一切景致。


    紳士昨晚上,到後來仍然是能夠好好的睡眠的。早上照例醒來時,問用人知道蘿還沒有起床,他想得到蘿晚上一定沒有睡眠,就很憐憫這年輕人,且象是自己昨天已經說了什麽不甚得體的話,有點給這女孩難過了,帶著懺悔的意思,他打量大清早到士平先生處告給這老友一切。他知道這事士平先生一時不會同他談到,他知道這事情兩人都還得要他同情,要他幫忙,他為了一種責任,這從朋友從親長而生的責任觀念,支配到這紳士感情,他不讓蘿知道,就要出門到士平先生處去了。


    照常的把臉洗過,又對著鏡子理了一會頭髮同鬍子,按照一個中年紳士的獨身好潔癖習,處置到自己很滿意以後,他就坐了自己那個小汽車,到××學校找士平先生。在路上,一 麵計劃這話應當如何說出口,一麵迎受著早上的涼風,紳士的心胸廓然無滓,非常快樂。


    士平先生是為了那周姓學生耽擱了一些睡眠的。照習慣他起來的很早,一起身來就在住處前麵小小亭園中草地上散步,或者練習一種瑞典式的呼吸運動。這人的事業,似乎是完全與海關服務在經濟問題財政問題上消磨日子的紳士兩樣,但生活上的保守秩序以及其餘,卻完全是一型的。他在草場上散步,就一麵走動一麵計劃劇本同劇場的改良。他在運動身體時總不休息他腦子,所以即或是起居如何守時,這個人總仍然是瘦而不肥。


    來到這學校找士平先生的紳士,到了學校,忽然又不想提起那件事了。他象蘿一樣,以為這事說出來並不對於大家有益,他臨時變更了計劃,在草坪上晤及士平先生時,士平先生正在那藤花架下作深呼吸,士平先生也沒有為客人找取椅子請坐。兩人就一同站在那花架下。


    士平先生說,“你早得很,有什麽事嗎?”


    “就因為天氣好,早上涼快得很,又還不是辦事時節,所以我想到你這裏來看看。”


    “怎麽不邀她來?”


    “還未起身,晚上同我說了一些話,大約有半晚睡不著,所以這時節還在做夢。”紳士說過了,就注意到士平先生,檢察了一下是不是這話使聽者出奇。士平先生似乎明白這狡計,很莊重的略略的見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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