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拿它當書架用,倒有一個特別的起因。


    那是11歲時,我到一個同學家裏去玩,見到這同學的爺爺,一位皓首霜須、精神矍鑠、性情豁朗的長者。他的房間裏四壁都是書架,幾乎瞧不見一塊咫尺大小的空牆壁,書架上整整齊齊排滿書籍,我感到這房間又神秘又安靜,而且莫測高深。


    這老爺爺一邊輕輕捋著老山羊那樣一縷梢頭翹起的鬍鬚,一邊笑嘻嘻地和我說話,不知為什麽,我這張平日挺能講話的嘴巴始終緊緊閉著,不敢輕易地張開。是不是在這位擁有萬卷書的博知的老者麵前,任何人都會自覺輕淺,不敢輕易開口呢?我可弄不清自己那冥頑渾沌的少年時代的心理和想法,反正我回家後,就把走廊那大書架硬拖到我房間裏,擦抹得幹幹淨淨,放在小屋最顯眼的地方,然後把自己的寶貝書也都一本緊挨著一本立在上邊。瞧,《敏豪生奇遇記》啦、《金銀島》啦、《說唐》啦、《祖母的故事》啦、《鐵木兒和他的夥伴》啦……一時我覺得自己有點像同學家那老爺爺了,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快感。遺憾的是,這些書總共不過十多本,放在書架上顯得可憐巴巴,好比在一個大院子裏隻栽上幾棵花,看上去又窮酸又空洞。我就到爸爸媽媽、姐姐妹妹的房間裏去搜羅,凡是書籍,不論什麽內容,一把拿來放在我的書架上,惹得他們找不到書就來和我吵鬧。我呢,就像小人國的僕役,急於要塞飽格列佛的大肚囊那樣,整天費盡心思和力氣到處找書。大概最初我就是為了填滿這大書架才去書店、遛書攤、逛書市的。


    我沒有更多的錢,就把乘車、看電影和買冰棒的錢都省下來買了書。


    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我不再為了充實書架而買書,記不得了。我有過一種感覺:當許許多多好書擠滿在書架上,書架就變得次要,不起色,甚至沒什麽意義了。


    我漸漸覺得還有一個碩大無比、永遠也裝不滿的書架,那就是我自己。


    此後我就忙於填滿自己——這個“大書架”了。


    書是無窮無盡的,它像世界一樣廣闊無際和豐富多彩,甚至比現實世界還寬廣、還迷人。一本本書就像一個個cháo頭,一頁頁書就像一片片浪花,書上的字便是一顆顆晶瑩的水珠。它們匯成了海洋嗎?那麽你最多隻是站立灘頭的弄cháo兒而已。大洋深處,有誰到過?有人買書,總偏於某一類,我卻不然。兩本內容完全是兩個領域的書,看起來毫無關係,就像各自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兩滴水珠,沒有任何關聯一樣,但不知哪一天出於一種什麽機緣和需要,它便也會倏然地溶成一滴。


    這樣,我的書就雜了。還有些絕版的、舊版的書,參差地豎立在書架上,它們帶著不同時代的不同風韻氣息,這一架子書所給我的精神享受是無窮無盡的。


    1966年,正是我那書架的頂板上也堆滿書籍時,卻給驟然疾來的“紅色狂飆”


    一掃而空。這大概也叫做“物極必反”吧!我被狂熱無知的“小將”們逼著把書抱到當院,點火燒掉。那時,我居然還發明了一種焚燒精裝書的辦法。精裝本是硬紙皮,平放燒不著,我就把書一本本立起來,扇狀地打開,讓一頁頁紙中間有空氣,這樣很快就燒去書芯,剩下一排排燻黑的硬書皮立在地上。我這一項發明獲得監視我燒書的“小將”的好感,免了一些戴紙帽、挨打和往臉上塗墨水的刑罰。


    書架空了,沒什麽用了,我又把它搬回到走廊上,放鹽罐、油瓶、碗筷和小鍋。


    它變得油膩、汙黑、骯髒,重新過起我少年時代之前那種被遺棄一旁的空虛荒廢的生活。


    有時,我的目光碰到這改做碗架的書架,心兒陡然會感到一陣酸楚與空茫。這感覺,隻有那種思念起永別的親人與摯友的心情才能相比。痛苦在我心裏漸漸鑄成一個決心:反正今後再不買書了。


    生活真能戲弄人,有時好像成心和人較勁,它能改變你的命運,更不會把你的什麽“決心”當作一回事。


    最近幾年,無數嶄新的書出現在書店裏。每當我站在這些書前,那些再版書就像久別的朋友向我打招呼;新版書卻像一個個新遇見的富於魅力的朋友朝我微笑點首。我竟忍不住取在手中,當手指肚輕輕撫過那光潔的紙麵時,另一隻手已經不知不覺地伸進口袋,掏出本來打算買襪子、買香菸、買桔子的錢來……沾上對書的嗜好就甭想改掉。順從這高貴而美好的嗜好吧!我想。


    如今我那書架又用鹼水擦淨,鋪上白紙,擺滿油墨芳香四溢的新書,婷婷地立在我的房間裏。我愛這一架新書,但我依舊懷念那一架舊書。世界上丟失的東西,有些可以尋找回來,有些卻無有覓處,但被破壞了的好的事物總要重新開始,就像我這書架。


    12.書桌


    我有張小小的書桌。它又窄又矮,破舊極了。在外人眼裏簡直不成樣子。


    上邊的漆成片地剝落下來,殘餘的漆色變得晦黯發黑,連我自己都認不準它最新是什麽顏色。桌麵又滿是劃痕、硬傷,還有熱水杯燙成的一個個套起來的深深淺淺的白圈兒。它一邊隻有三個小抽屜,抽屜把兒早不是原套的。一個是從破箱子上移未的銅把手,另兩個是後釘上去的硬木條。別看它這份模樣,30多年來,卻一直放在我的窗前,我房間透進光來的地方。我搬過幾次家,換過幾件家具,但從來沒有想到處理掉它……


    “這麽難看還要它幹嗎?!要是我早劈掉生火了!”“它又不實用。你這麽大人將就這樣一個小桌子,早晚得駝背!”“你怎麽就是不肯扔掉這破玩意兒。難道它是件寶?你說呀我笑而不答。那淡淡的笑意裏包含著任何知己都難以理解、難以體會到的一種,一種……一種什麽呢?


    沒有共同的經歷就不會有同感。有時,同感能發揮出非常奇妙的作用。


    它能成為兩顆心相融的最短、最直接的通道。如果沒有同感,說它做什麽?


    還不如獨自一人到樹林裏,踩著落葉,自己對自己默默地說它一陣子,排遣出來,倒是一種慰安。


    我無法想起,究竟什麽時候,我開始使用這小桌的。我隻模模糊糊記得,最初,我是站在它前麵寫寫畫畫,而不是坐著。待我要坐下時,屁股下邊必須墊上書包、枕頭或一大疊畫報,才能夠得上桌麵……


    記憶裏,幼時的事,都是穿不成串兒的珠子。這珠子卻在記憶的深井的底兒滴溜溜、閃閃發光地打轉,很難抓住它們——我把“人”字總誤寫成“入”字,就在這桌上吧!


    我一排排地晾幹彈弓子用的小泥球兒,就在這桌上吧!


    我在小木板上釘釘子,就在這桌上吧!


    對,我在這兒。桌麵上原來有一塊能夠照見自己臉兒的光光的玻璃板,給我釘釘子時打碎了——這件事我可記得清清楚楚,為此我還挨爸爸一通好打呢!也許打得太疼,我才記得十分牢。但過後我卻一點也不後悔。因為,從此我做過的、經歷過的、經受過的許許多多的事,都在這沒有玻璃板保護的桌麵上留下了痕跡。


    桌麵上淨是小癟坑。有的坑兒挺深,像個洞眼,螞蟻爬到那兒,得停一下,遲疑片刻,最後繞過去……細細瞧吧,還滿是劃痕哪,橫豎歪斜,有的深,如一道溝;有的輕淺;還有的比蛛絲還細。這細細的印痕,是不是當初削鉛筆尖留下的?那一條條長長的道道兒,是不是隨意用指甲硬劃上去的?


    那兒黑糊糊的一塊,是不是過年做燈籠,烤彎竹條時碰倒了蠟燭燒的?分辨不清了,原因不明了,全攪在一起了。這中間還混著許多字跡,鋼筆的、鉛筆的、墨筆的,還有用什麽硬東西刻上去的。也有畫上去的形象,有的完整,有的破碎——一隻靴子啦,槍啦,一張側麵臉啦,這是不是我的自畫像?年深日久,早都給磨得模糊一片,痕跡斑駁的桌麵,有如一塊風化得相當厲害、漫漶不清的碑石。


    但我從中細心查辨,也能認出某些痕跡的來由,想起這裏邊包含著的、隻有我才知道的故事,並聯想起與此有關或無關的、早已融進往昔歲月中的童年生活。


    為此,我很少用濕布去拭抹它。


    隻有一次例外。那是我上小學四年級時。我前排坐著一個女同學,十分瘦弱。


    她年齡與我一般大,個子卻比我矮一頭。兩條短短的黃辮兒,簡直是兩根麻繩頭。


    一天,上語文課,我沒聽講,卻悄悄把眼前的兩條黃辮子拴在這女同學的椅子背兒上。正巧教師叫她回答問題,她一起身,拴住的辮子扯得她頭痛得大叫。我的語文教師姓李,瘦削的臉滿是黑胡茬,連臉頰上都是。


    一副黑邊的近視鏡遮住他的眼神,使我頭次見到他時以為他挺凶,其實他溫和極了。他對我們調皮的忍耐限度比別的老師都大。但不知為什麽,那天他好厲害,把我一把拉到課堂前,叫我伸出雙手,狠狠打了十多板子。他真生氣呢!氣呼呼地直喘,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隻指著門瞪圓眼對我吼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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